承命司一步一步地走向主墓室。
他第一次来到这里,但并没有在其他事物上多留目光。兵马俑什么的,他都不关心,他只想知道,站在主墓室里的那两个人是谁,安魂人的消失是否跟他们有关系。
;你们……承命司来到主墓室,站在门口,;是谁?
叶抚答道,;悼亡魂灵之人。
承命司皱起眉,;悼亡魂灵?在这里?
;是的。
;这里可没有什么魂灵。承命司直直地看着叶抚。
叶抚笑道,;往你身后看去,可是有七百多万魂灵。
承命司知道后面有什么,是那分布在四十八个大墓坑里的兵马俑,他也知道,那些兵马俑是用活人、活物制成的。
;这里不需要你们来悼亡。
叶抚笑问,;为什么?
;这里是禁忌之地,并非随意踏足之地。承命司认真地看着叶抚,想从他身上看出些什么来。遗憾的是,什么都看不出来。承命司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何时出现在这里的,他之前没有任何察觉。他不太明白,连安魂人那种存在自己都能感觉到,为什么这两个人自己会感觉不到,若不是亲眼见到了,都不会知道这里有其他人。
;禁忌之地……谁说的?叶抚问,;你吗?
承命司神情始终淡漠,;你应该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我在山海关,《南柯一梦》的埋骨之地中。叶抚笑答,;没错吧。
;既然你知道,那么也很清楚这里是禁忌之地。
叶抚摇头,;从来没有谁说过,这里是禁忌之地。山海关不是,《南柯一梦》不是,埋骨之地也不是。谁给它们打上了‘禁忌之地’的标签呢?
说着,叶抚眯眼笑问,;玄网吗?
承命司瞳孔骤缩,;你是谁?
;我说了,悼亡魂灵之人。
;安魂人才是这里的悼亡之人。
;是啊,我知道,安魂人为每一个在山海关内牺牲的人悼亡,但是这里,包括她自己,可没有人给他们悼亡。叶抚说。
;他们不需要悼亡。
叶抚问,;你决定的?
;玄网决定的!
;玄网是什么?叶抚笑问。
;维护天下秩序的组织。
;山海关属于这座天下吗?叶抚问,;你说得清楚吗?
承命司顿住了,他本来能理所应当地说属于,但是,看到叶抚淡漠的眼神后,忽然没有信心去那样说了。向一个不知道山海关意味着什么的人说山海关属于这座天下,他可以说得理所应当,但是面前这个人显然不是不知道山海关意味着什么的人。
;山海关属于玄网管。承命司说,;这是天下人的共识。
;那么,有多少人知道呢?叶抚说,;或许,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有山海关这个存在吧。
;那是因为太过久远了,不曾被世人提起过。
叶抚摇摇头,;够了,别自欺欺人了。他看着承命司说,;你作为玄网的领导人之一,还说这样可笑的谎言,说给谁听呢?
承命司顿住,心想他果然知道山海关意味着什么。但是,他不觉得有任何问题,;人们需要一个谎言。他们不需要知道山海关发生过什么,只需要知道山海关挡住了危机。
;那,在山海关里被放弃的守关人们呢?他们也需要一个谎言吗?
承命司正声说,;他们已经死了,而且,为山海关而死,是每个守关人的荣誉,玄网也为他们做出了很多的补偿。而且我们还让《南柯一梦》为他们编织了美梦。
叶抚笑了笑,笑得很清淡,让承命司感觉不出来那是嘲讽之笑还是随意一笑。;是啊,你们给了他们很多。还给了他们永世不得超生的体验。
承命司不觉得有什么错,;我相信,即便他们知道了自己等人将会牺牲,也不会有任何退缩。
;既然你相信他们不会退缩,又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实情呢?叶抚问,他看着承命司。
;那只会让他们难受。
;你也知道,他们会难受。
;为全天下而死,是荣誉。承命司再次强调。
;既然是荣誉,你们又为何要隐瞒,为何不向全天下宣告你们做了什么,守关人们为何牺牲。叶抚摇摇头,;说到底,还是怕玄网的公信力泯灭。站在天下、人类命运制高点的你们,自然可以随意舍弃任何一小个部分。
;玄网没有做错。承命司说。
叶抚点头,;是的,站在你们的角度,的确没有做错。舍弃小部分人的利益,换取大集体的利益,这是任何一个维护阶层的组织都应该保证的。
承命司皱起眉,;那你想说什么?
叶抚笑道,;我不是玄网的人,也不是维护阶层的人,不会为你们说话。我在想,欺瞒天下、挖东墙补西墙、视名声和荣誉为最高而致使十多万人永世不得超生的玄网到底适不适合做天下秩序的维护者。
;没有谁能比玄网更懂维护秩序。
;但你们似乎搞错了,你们是维护者,不是统治者。叶抚说,;好好想一想,你们的所作所为,像不像一个霸权主义的统治者。
承命司朗声道,;天下万般纰漏,那一个不是玄网补上的!你指望那些所谓的大势力吗?落星关即将溃散,他们甚至连守关人都不愿派遣了。
;那,他们为什么不派遣呢?想过没有。
;当然是因为他们为了保全自己,各扫门前雪,对天下毫不关心。
叶抚笑道,;那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们会觉得你们玄网会把落星关变成下一个山海关,不想让门下弟子来送死呢?
承命司忽然僵住。
;你们总是擅长在别人身上找错误,从来不想一想错误的根源是不是在自己身上。叶抚淡淡说,;我们一般称呼这类人为,傲慢者。
叶抚转过身,望着无相雕像说,;当初,你们玄网若是不为了所谓的名声和公信力而去欺瞒天下,大大方方地说你们到底干了什么,是为了什么,想必,那个时候再如何被责骂,一万多年过去了,好好维护天下秩序,也就不会出现现在的情况了。没有哪个大势力是傻子,在他们眼里,你们玄网早就没了公信力,平时里的小打小闹会听从你们,但是大事上,谁敢听你们的?大多数人,还是很怕死的。
;那是他们狭隘!承命司反驳道,;连这一点都无法接受,如何成得了大器!
;为什么成大器,一定要接受这些呢?
承命司顿住,但他没有沉默,而是继续反驳,;这些事必将发生,也就必将接受。
;所以,这就是你们玄网不给十多万守关人转世机会的理由吗?叶抚忽然转过身,眼神凛然。
承命司顿时只觉心中大颤,全身冰凉。
;那十多万守关人的魂灵一直留在山海关梦境当中,都快两万年了,你们管过吗?叶抚质问道,;作者画出《南柯一梦》,本来就是为了做一场美梦,任何见到画的人,神魂都将进入画中,你们作为使用者,会不知道吗?
;知道。承命司忽然感觉自己没了理。
;知道,为什么不给他们转世的机会?
承命司冷哼一声,;把神魂从《南柯一梦》里接引出来,并不是什么简单事。
;是的,的确不简单。但是玄网作为有能力维护全天下秩序的组织,不说一下子就把所有神魂接引出来,一天就接引一个,四百年的时间也就接引完了,就算一个月只接引一个,一万两千年也就接引完了。但是,现在一万八千年过去了,你们接引了多少?
承命司无法回答。
;零个。叶抚替他回答了。
秦三月看了一眼叶抚,又看了一眼承命司,然后说,;他们维护天下秩序,惩罚犯了错、破坏了秩序的人,但是自己犯了错,却不去弥补。这不就是威权统治阶级吗?
叶抚笑了笑,;不止是不去弥补,是根本就没有想过去弥补。
秦三月说一句,叶抚递进一句,让承命司彻底感受到了被斥责,不,是被讽刺的感受。他无法再心平气和,无法再保持着绝对公正的样子。;你们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秩序!根本就体会不到维护秩序的感受是如何的!
;为什么不将神魂接引出去呢?叶抚又一次问。
承命司喝道,;不需要向你解释!
;不需要你的解释。那些大势力,谁不知道啊。叶抚叹了口气说,;你真当那些圣人大圣人们是傻子吗?真以为他们不知道,你来山海关的目的是什么吗?无非就是想放弃山海关,用《南柯一梦》提前将落星关封锁住。
承命司的目的被叶抚毫不客气的戳穿了,这让承命司这个自觉公正大义的人,顿时有一种自己很卑鄙很无耻的感觉。这让他无法接受,;我做的没错!没有人去管落星关,没有我去管,落星关早就破碎了!他们知道又如何,却没有一个人出来做正事,一个个身居幕后,指点江山!他怒目道。
叶抚淡淡说,;你不是君王,落星关也不是你的疆域,那里的人不是在为你卖命。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你维护的秩序不是天下人的秩序,而是你们玄网为天下人制定的秩序。
承命司如闷雷在心,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做着统治阶级的事,却自认为自己是客官公正的维护者。叶抚说,;其实,你们根本就没有想过,天下其实并不需要什么维护秩序的组织。秩序从来都不是一个整体,是无数个小集体小规则的大集合。
承命司死死地看着叶抚,一句话都没有说,深深地吸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说,;随你如何觉得。玄网做事,不需要由其他人指指点点。
叶抚笑了笑。他知道自己三言两语不可能说服一个思想根深蒂固上万年的人。
事实上,他也没有这个打算,这番话语并非说给承命司听的,只是以他为对立面,说给秦三月听。他有注意到,自己在和承命司说话的时候,秦三月一直在思考。
现在,一番说完,看到秦三月明悟的眼神,叶抚知道自己这堂小课没白上。至于承命司如何,他根本就不关心。
;随你。
承命司被叶抚一番话搅乱心智,让他心生厌恶,但是并没有撕破脸皮,毕竟,要保证自己的公正与大义,;二位,请你们离开这里。我要将《南柯一梦》收走。
叶抚笑了笑,;正好,我也有这个打算。
;那就请尽快吧。承命司以为他说的是离开。
叶抚摇摇头,;我是说,我也要将这幅画收走。
此话一出,承命司便知,此事绝对无法善了。
叶抚又笑道,;当然,我可以把这埋骨之地留给你。
承命司吸了口气,理智告诉他,跟面前这个人讲什么天下大义是不管用的,他没有用为了拯救落星关这个理由去争辩,而是问,;阁下要这幅画做什么?
;这幅画画得好啊,我想收藏收藏。
这个理由让承命司差点忍不住发怒,他觉得要是叶抚说对他有用处还能理解,但是居然是为了收藏!这个理由他无法接受。
;如果是这个原因,那恐怕由不得阁下了。
叶抚笑道,;好啊,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自然可以让给你。但我有个要求。
;请说。
;将所有守关人的神魂接引出去,妥善安排他们转世。做得到这个,我就让给你。叶抚说,;不然的话,我就亲自来。
承命司知道,叶抚这个要求显然就是要让他们玄网承认自己做错了,大有告之于天下的意思。对于这种事,承命司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不可能!
;既然做不到,那就别怪我蛮横了。叶抚说,;我能接引他们转世,就让我来吧。
;你没有资格决定玄网该做什么!
;我不会那么无聊跟你讲什么资格不资格的。叶抚看着承命司说,;你真以为我会有耐心跟你这种脑袋生锈了的人讲道理啊。
承命司生平第一次,被人用这样的眼神看待,被人以这样的语气讲话。那种,极度的无所谓,蔑视到了极点,甚至根本就没有蔑视在里面,就是纯粹的不放在心上。
坚持了一万多年的公正与大义,在这一刻被人蛮横的撕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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