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七十八章:莫问前程

小说:明朝败家子 作者:明朝败家子
    人应该怎样的活着

    又该以何种的姿态死去

    每一个人,或多或少的曾探究过这生命的奥义。

    可是每一种文明,每一个阶层,再细分到每一个人,他们对于这生命的奥义、理解,却是不同的。

    有人生而为神的仆人,念想着死后归于天国。

    有人妄图长生,肉身不灭。

    有人向往财富,愿葬在金棺之下。

    可是,有一个人群,他们崇拜自己的先祖。

    他们将先祖的事迹,一一记载下来,世代的传颂,于是,这成为了史,成为了学。

    每一个在史中的人物,成为了圣,成为了贤。

    所谓的学,其本质,便是圣贤之学罢了。

    他们将圣贤之道,推崇成为了天下最崇高的学问。

    遗憾的是,这造就了无数的腐儒。

    事情本不该是这样的,迂腐的人学去了学问,才使学问腐朽。

    可在这一门学问之中,却隐藏着一个终极的密码,这个密码,自学者们自牙牙学语起,背诵三字经、千字文起,便烙印在了每一个学童的骨子里。

    或许许多人

    已经忘记了儿时,人们对于圣贤的推崇。

    或是利益熏心,在追逐功名利禄的过程中,渐渐的忘却了那些英雄和儒者的事迹,可内心的深处,那自三皇五帝而始,及至周公,再至孔孟,至窦禹钧,至班超、张骞,至祖逖、恒温、谢安,乃至太祖高皇帝的事迹,却随时会被唤醒。

    那么,倘若要回答这个问题,对于儒者而言,他们大抵是,生当为贤,死当称圣。

    安天下,立大功,建大业者为贤。

    开万世之学,宣扬圣学,延誉四方为圣。

    这是骨子里,不变的东西。

    是一切读书人所追求的终极目标,若能因此而生,快哉若能因此而死,死亦无憾也

    在这个终极目标之下,无论是理学还是新学,其本质,是没有任何分别的,他们唯一的区别就在于,他们朝向目标的道路不同罢了。

    孔孟之道,本就是超凡入圣之道,只是有人在半途,已经磨灭了自己的志气,已经渐渐的归于平庸,已经慢慢的沦为了声色犬马的奴隶而已。

    一滴滴的泪水,自刘杰的眼角里流淌下来,他躲在沙发上,宛如孩子一般,呜咽哭泣。

    手中的期刊,已被泪水浸湿了。

    这期刊之中,那一个个的字眼,仿佛是在鞭挞着他的心,一次次的在他耳畔召唤着“你还记得当初纯粹的自己,还记得当初那誓为人杰的少年吗”

    他早已不是少年了。

    他已至而立之年。

    他此刻,却如少年人一般,无法遏制自己的无声痛哭。

    看看现在的自己啊,埋首于案牍,抄抄写写,为自己成为翰林而沾沾自喜;平步青云,自以为自己已超越了所有的同龄人,有着似锦的前途;当初在学府中,尚且还学习的击剑和骑射之法,现在却借公务繁忙之故,而日渐生疏;每日所思虑,是人情的往来,是宦海中的勾心斗角;张眸时,想着的一份没有完成的文章,该如何漂亮的结尾;闭眼时,想着自己妻子在耳边唠叨的家中长短。

    可是自己当初的志向呢

    而今,髀肉复生,哪里还有当年

    紧闭着眼睛,也无法遏制泪水的磅礴。

    于是刘杰握紧了拳,最终,将期刊撕了个粉碎。

    刘府到了。

    新宅的舒适,能令再挑剔的人,也挑不出一根刺来。

    刘杰进了府里,看到了书斋里亮了灯,他知道,父亲也已下值了。

    于是,如往日一般,他先赶至了书斋。

    果然,父亲如往的正在这里安静的看着书。

    刘杰的眼睛显得有些微肿,可泪水却早已不见了踪影,外头的天色暗淡,书斋里的烛火,照耀在他的面上,留下了一片昏黄,倒掩盖了他脸上的许多表情。

    “见过父亲。”刘杰在这位慈父面前,始终保持着拘谨。

    刘健放下了书,他满意的颔首点头,眼里,满含着欣慰。

    刘健对现下的生活很是满足。

    自己深受陛下信任,忝为内阁首辅,而自己的儿子,也是平步青云,这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功名啊。

    他热爱这样的生活,并为之而自豪。

    “你的气色不好”刘健笑吟吟的道。

    “许是近来有些疲乏。”刘杰平淡的答道。

    刘健道“你还年轻,须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

    “是。”刘杰回答道“儿子谨遵父亲的教诲。”

    “你啊,就是太敦厚了。”刘健见刘杰抿着嘴的样子,笑了,见到自己儿子在身边,总免不得心里暖和,想说一些掏心窝子的话“有时候,老夫在想,你若是有你师公的几分才智,为父才真正肯放心,仕途险恶啊。”

    “父亲。”刘杰对此,充耳不闻,突然眼眶又红了,想说什么。

    可话到了嘴边,他又拼命忍住。

    刘健继续微笑着道“你看,你又来了,提到了你的师公,你就非要和老夫急,老夫今日可没诋毁他,哎,常人都说,女生外向,可在咱们刘家,男儿也是胳膊肘子向外拐的啊。”

    刘健又连忙宽慰“好啦,好啦,为父承认,没有你的师公,怎么会有你的今日呢,他于你有再造之恩,这一点,为父平日不说,可心里,却是记着的,我们刘家,不是寡情忘恩之人。所以呢,你得记着这份恩情,时刻铭记于心,老夫呢,受他的恩惠,心里头也是热乎的很哪,寻一些日子,老夫亲自去他的府上”

    刘健显得很愉快,登门造访,这感情可不能生疏了。

    虽然这样做,可能会引发某些清流的质疑,可我刘健,入阁十数年,还在乎这个

    知恩图报嘛。

    “你有心事”看刘杰久久不言,刘健这才意识到刘杰的异常。

    刘杰摇头道“没有,只是父亲提及到了师公,有些感伤而已。”

    刘健便乐了,他能理解自己这个儿子的个感受,和自己一样,都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他便移开话题“来,和你说一件有意思的事,那求索期刊的头版,你看过了吗那一篇征西讨逆檄,真是文采斐然,必定不是你师公的文笔,那笔锋如刀,倒很像是你的恩师,就是那个王伯安,哈哈不过想来,这还是你师公的主意,你师公这个家伙啊,还真是能打算盘,噢,他爹要征西了,他便开始四处鼓动,巴不得全天下都跟着他爹去黄金洲,你看看,这家伙鼓吹的多厉害,什么宣教天下,什么汉贼无两立,圣巫不共戴天,什么立功,立言,什么超凡,什么入圣。瞧瞧他的心思,黑,真黑,读书人也是人,求取功名,靠什么,终究还是科举啊,那文章却让人提三尺剑,扬帆万里,仗剑西行,你说,说出这话的人,他还是人吗噢,他自己抱着脑袋,躲在公主殿下的怀里,说自己脑壳疼,却糊弄热血的书生,啊别总绷着脸,为父没有诽谤你师公的意思,这只是笑谈嘛,求索期刊一出,内阁里头还有各个部堂的诸公,嘴都笑歪了,他那点心思,谁不知道啊。”

    刘杰依旧沉默着,没有吭声。

    “也就骗一骗一些不谙世事的读书人罢了,这读书人去了黄金洲,有何用呢,宣教四方,说来容易,何其难也”

    “父亲,我身子有些不适。”刘杰好不容易开了口。

    刘健只好道:“这样啊,为父糊涂了,好吧,你早些去歇了吧。”

    “是。”

    刘杰作揖,旋身,朝向书斋外的黑暗徐步而去,身子渐渐的隐入了黑暗。

    看着那离开的背影,刘健摇摇头,想着这不苟言笑,每日绷着脸的儿子。随即,又笑了,取了书桌上的那一本求索期刊,低头,又轻声诵读起来,越读,越发的觉得,方继藩用心之深,这家伙,会坑多少可怜的秀才啊,不过幸好,但凡有识之士,都不会被他蒙蔽吧。

    快马已将敕命送至贵阳。

    平西侯方景隆接了旨意,平西侯行辕中的属官们俱都哗然。

    出海向西开疆,据说已有旨意,传达至各个卫所了。

    各卫所的将士,欢呼不绝。

    虽说人离开了故土,便如飘零的落叶。

    可是军户们,实在是没法儿活了啊。

    那些出海的水手和水兵事迹,早已成为了一段又一段的传说,在军户之中传颂,多少人内心渴望着,能如他们一般,一朝发迹,成为人上之人。

    可对于平西侯而言,这不啻是灭顶之灾,平西侯镇贵州,已是贵不可言,为何要冒此风险,前去那万里之外,这路上若有个什么好歹,反而失了性命,倒还不如在这贵阳,享无尽富贵。

    方景隆谢了恩典,手持着圣旨,呼出了一口气,才道“请回禀陛下,臣收拾行囊,不日将快马入京,随时出海。”

    他目光炯炯,他的的话,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讨价还价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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