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什么叫活着?”
“万物有灵,生死莫测。能睁开眼,能说话,就是活着。”
“像我这样的......也叫做活着吗?”
“......当然。”
声音顿了顿,懒散道:“你本该死了的,如果没有我的血,你早就死了。”
......
......
很久之前的玉门大漠,黄沙漫天,龙卷中央,一株摇摇欲坠的短穗柳,沙尘鞭打柳条,荆枝破碎,根茎向着地底蔓延。
席地掠行的沙粒,蒙上一层淡淡的猩红颜色。
地底的根茎交错纵横。
一直向下蔓延。
地底的尽头,像是瓜熟蒂落,短穗柳的根茎盘旋缠卧,形成了一个猩红的茧。
这是她拥有灵智的第三天。
混沌之中,她记起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在这片大漠上扎根,因为环境太过恶劣的缘故,此地方圆十里的生灵尽数夭折。
唯独她活了下来。
她缓慢睁开“双眼”,感应着那道声音对自己所说的“活着”,她看见了猩红的光火,在眼帘的余光里摇曳;看见了漆黑的长夜,在世界的尽头交叠;看见了黑暗当中的轮廓,狭长的瞳孔,并不凌厉的眼神,还有后续的柔顺语气......她意识到,那就是回答自己问题的“人”。
“你‘启灵’了。”
那道声音听起来并不糙耳,与外面永不停歇的风沙声音不同,这道声音听起来像是温柔的风,吹拂在自己的面颊上。
整个身子都暖暖的。
“一株短穗柳,能够在玉门活下来......不得不说,你很幸运,得到了我的鲜血浇灌。”那声音缓缓开口,道:“如果有机会,你可以出去走走,如果不出意外,外面埋在大漠黄沙下的生灵,它们的骸骨本该风化,但如今却像是大雪冰层下的完整活物,永远锁死在大漠地底,不断下坠。”
“除你以外,未有启灵者,全都死在了平妖司的阵杀之下。”那声音带着一丝嘲讽,道:“它们或许还有灵,但永远停在了上个冬天。只有你......阿春,活到了春天。”
“阿春?”
她惘然伸出“双手”,枯槁的柳枝交错化形,掌心还带着三分龟裂,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就像是记忆当中听过的“人类”女子,这道声音听起来很是曼妙。
“阿春是你的名字,我觉得很好听。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也是你出生的季节。”那声音带着三分得意,道:“你会在这里渡过第一个春天,也会渡过第二个,第三个......直到你成为一位完整启灵的妖,或许你有机会离开这里。”
女子捕捉着脑海里的字词。
阿春,名字,万物复苏......
萌生灵智之后,尚未启灵的记忆在脑海里滚动,她的脑海逐渐变得清澈,不再懵懂。
阿春,这就是自己的名字吗?
象征着万物复苏的话......这个名字,听起来很不错呢。
她抬起头来,终于看清了自己眼前的“东西”,是什么样的“东西”。
那是一头庞大而又魁梧的妖。
是狐妖。
但是,他的身上......没有皮。
......
......
九条毛绒绒的大尾,搭建了一个完美的囚牢,将红茧和狐身护在一起。
还没有等到时机破茧而出的化形小妖阿春,像是一颗长生果,就结在红茧上,她已经生出了双手和双脚,看上去与寻常的人类女子并无两样......但是她有一条尾巴。
那条尾巴连在红茧里。
她的神智逐渐从混沌当中苏醒,像是一颗真正萌芽的种子,扎根到地底开始生长。
这个过程,叫做“启灵”。
开启了初时的灵智,便等同于开始了漫长的修行,智慧是岁月赐给妖族的礼物,妖族的“启灵”需要很长的过程,他们化形之后,会变得越来越聪明。
阿春大部分时间处在沉睡,偶尔会跟那道温和的声音说上几句。
那只被大狐的名字叫做“伽罗”。
伽罗告诉自己,“启灵”需要很久的时间,当她不再觉得困乏,不再觉得浑噩,那就是完成了启灵。
这一次阿春醒来之时,脑海里不再有半丝的懒怠。
一片清明。
她看着“花枝招展”,蓬松柔软,将四周遮掩严严实实的大尾。
大尾的末梢,像是穹顶点了天灯,散发着淡淡的火光。
那便是自己睁开眼所看到的猩红火光。
她记得伽罗跟自己说的。
那猩红火光,乃是狐火......是天狐修为境界的象征。
每生出一条大尾,就意味着境界拔高一层。
一共有九条大尾,再之后,就是点燃一朵尾梢的“狐火”,一朵一朵。
九尾九火,是天狐所能修行到的最高境界。
而伽罗有九条尾巴,五朵狐火。
......
......
阿春伸出一只手,轻轻揉了揉熟睡中的“伽罗”头颅。
扁平狭长的狐狸头颅,颈骨之后,就只剩下一具干枯的骨架......除了九条大尾,其余的皮毛,全都被“人族”所扒掉。
扒掉伽罗皮肉的,是一个叫做“平妖司”的组织,专门铲平妖族,扒掉他的皮,是为了年复一年的加固阵法,直至把伽罗镇死在玉门地底。
阿春启灵之后,仍然有许多的不懂。
她只记得自己脑海里,还是一颗种子的时候,所“看到”的景象。
长袍飞扬的人,在这片大地上耕种,自己启灵之前,就在大漠里漂泊,随风而起,随风而停。
短穗柳是人亲手栽下的。
地上飞奔的猫狗,兽灵,都是人类篆养的。
人类是一切的主宰吗?
伽罗是狐狸,狐狸也是兽灵......但伽罗与那些兽灵不同,阿春看到那九条大尾,即便伽罗从未对自己萌生恶意,但只需要一个对视,她便会觉得眉心如撕裂一般疼痛。
她默默地想......若是万物有灵者皆为妖。
那么伽罗一定是一头很厉害的大妖。
是了。
他是九尾五火的天狐。
可是......天狐为什么就要被镇压在这里?
这个问题,她想不明白,于是她决定问一问。
......
......
“为什么平妖司要镇妖?”
一直都是阖目休息的伽罗,听到了阿春时隔很久之后发出的疑惑声音。
他懒洋洋睁开双眼,收敛了目中的压迫。
那双猩红的竖瞳里,带着一丝鎏金般的璀璨,阿春看着这只竖瞳,像是看到了一轮炽烈的大日。
并不灼烫。
只觉得温暖。
伽罗重复了一遍阿春的问题。
“为什么,平妖司,要镇妖?”
他轻声道:“这是一个很难用几句话就解释清楚的问题......我可以回答,但是需要耗费很长的时间。”
他顿了顿,道:“你似乎完成了彻底的‘启灵’......比我想象中要快很多。你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阿春低下头来,看着自己不再干枯的手掌,白嫩如玉,晶莹剔透,掌心流淌着淡淡的血液,像是冰层下的玫瑰。
是伽罗的血不断浇灌的原因吗?
阿春抿起嘴唇。
她看着那颗眯着狭长眼眸对自己微笑的狐狸头颅,觉得血液流淌之间,带上了一抹温暖。
她认真道:“我还有很多问题,还请一一指教。”
伽罗笑着说道:“我如今失去了所有,现在唯有两样东西,其中一样,就是漫长的时间。”
......
......
玉门黄沙,地表有一株短穗柳。
黄沙地底,有一枚红茧。
茧壳里生出了一位好看而又懵懂无知的女子。
她汲取着黄沙地里的天狐血,背后的茧壳脱落,妖族漫长的寿命,对她而言,才刚刚开始......她陪在那颗硕大的天狐头颅旁。
她提出了无数的问题。
伽罗给出了所有的回答。
这世上有两座天下,妖族与人类,被倒悬天幕的海洋分割开来,势不两立。
没有原因。
就像是冰与火不能共存。
这就是伽罗被囚压在大隋天下的玉门地底,并且被剥去皮肉的原因。
阿春不知道皮肉尽失,只余骨骼,究竟是何等的痛苦。
她只知道。
自己的脊背在地表,经受风沙摧打,灵魂的痛苦,这已是一种非人的煎熬。
她虽然体内流淌着伽罗的血,却无法感同身受。
阿春困惑问道:“我听说,人有七情六欲,会觉得痛苦,快乐,愤怒,喜悦......妖也会有吗?”
伽罗道:“会有的。”
他看着阿春,“妖会觉得痛苦,会觉得愤怒。你看见我这副模样,会觉得憎恨......外面的人类吗?”
狐狸怔住了。
“啪嗒”一声。
水珠溅开,袅袅化散。
阿春的面颊上,一侧犹有滑落的泪痕。
她一只手搭在伽罗的额首,目光停留在嶙峋的妖骨上。
“当然有憎恨。”她轻轻道:“但比憎恨更多的,应该叫做......悲伤?”
那滴泪珠,落在自己的眉心。
天狐自嘲笑了笑。
一条毛绒绒的大尾,擦拭着阿春面颊上的泪痕。
他声音温醇如酒。
“不要憎恨。”
“也不要悲伤。”
“岁月漫长,憎恨和悲伤是最无用的东西。你能够启灵,体内流着我的血,以后要去人间走一趟......替我看一看外面的太阳。”
女子没有回答。
她轻轻拥抱着妖狐。
九条大尾合拢。
阿春在心底默念。
“会出去的......看一看外面的太阳。”
“我们,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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