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长时间的闭关,白早每年都会与父母吃一顿饭,而且只有一顿,就在云台树下。
石桌上只有一些很简单的菜,烤鱼没有动,酒只喝了一杯,谈真人与白真人便离开了。
白早沉默片刻,走到树下望向崖外的云海,心想如果童颜师兄在这里,或者会热闹些。
对修道者来说,闭关是常态,但她还是有些担心,因为童颜闭关太过突然。
她还有些担心另外一件事。
仙箓落在井九手里,云梦山没有任何反应,尤其是母亲表现的如此平静,让她有些不安。
她想写信去青山问问,最终还是作罢,轻声叹了口气,轻挥白缎,无数雪白的天蚕丝如雪一般落下,封住云台。
童颜在地底挖洞,挖出来的泥土与石屑,都被他用道法悄无声息地碾实,缩小很多体积后,整齐地堆在两侧,看着就像一个又一个的石球。
地道里没有灯火,到处都是黑暗一片,自然无法分清日夜,但他身为修道者,自然知道已经过了一年多时间。
反正还有很多年才能挖到地脉深处,他表现的很平静,而且沉默,反正这里也没有人能与他说话。
那道若隐若现、却又无比真切的威压始终就在前方,在远处,在高处。
麒麟不会离开云梦山,如果他接近青天鉴,一定会让对方发现,那到那时候该怎么办算不清楚的事情就没必要去算,到时候再说好了,他看着横亘在眼前的那条地河,心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洗个澡庆祝新年的到来
某座山谷深处,云雾缭绕,把天光都染成了乳白色、仿佛牛奶一般的事物。
云雾里有十余道石柱,白真人负手站在某根石柱上,看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道极大的黑影在云雾深处显现出来,仿佛那里忽然多出了一座山。
中州派的镇山神兽,麒麟。
云雾忽然搅动起来,明暗相间,自然形成数行竖排的文字,出现在白真人的眼前。
那是麒麟的神识。
“我感应到先人留下的仙识正在消散,虽然速度很慢,但这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我很担心。”
白真人依然看着远方,说道“不老林方面说的很清楚,他在果成寺里参佛学经,说不定还真有成功的可能。”
如果有人能从高空看清楚这里的画面,便知道她是在看着东南方向。
果成寺就在那边。
麒麟的神识很快便再次在云雾里显现出文字“我要去杀了他。”
白真人说道“果成寺与青山的关系始终未明,不要行险。”
雾里出现文字“那些小和尚难道还敢对我出手”
白真人说道“你是我派镇山之祖,依照门规不得离开,除非舍了本体。”
云雾安静了会儿,片刻后再次显现出一列文字。
“杀死这些小家伙够了。”
“不需要,因为我不相信他能炼化仙箓,哪怕他真的是景阳转世。”
白真人神情漠然说道“他现在境界太低。”
冬天既然到了,春天自然也随之而至。
伴着一场微寒的春雨,果成寺里的树木开始生出新芽。
井九与赵腊月在静园里过着平静的生活,柳十岁打理菜园的时间多了起来,自然没有忘记每天向井九请教剑道上的学问。
隔些天赵腊月会去讲经堂听听大师解经,白猫也经常会遛过去,趴在窗台上一面晒太阳一面听经。
僧人们见惯了这只白猫,不以为异,偶尔还会去逗逗他,每每弄得赵腊月很是紧张,生怕它忽然大发凶性,严重影响青山宗与果成寺的关系。
现在井九很少去讲经堂,大部分时间都躺在竹椅上,在春风春阳春雨的陪伴下做着自己的修行,境界再无半点提升,但对禅宗功法与仙箓的感受更加深刻。
某天午后他睁开眼睛,看到墙外满眼绿色,才发现春意已深,有意无意地看了白猫一眼。
白猫早已忘记自己活了多少年,反正除了元龟、麒麟这种老家伙,没有谁比它活得更长,发春这种事情早就与它绝缘,春困却依然如期而至,说明欲望本来就不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躺着才是。
这几天没有下雨,塔前的蒲团被晒的很干,柳十岁还给它铺了些精心挑选的细草,睡得很是舒服,让它有时候甚至会忘记少女的膝。
它睁开眼睛醒了过来,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天空,忽然想起来去年初春的时候,这张蒲团上好像还有几张纸。
同样的春阳,同样的春风,同样的春意,同样的蒲团,就差了那几纸。
它下意识里站了起来,向静园外走去,嗅着空里飘来的味道,走过池塘与密林、小桥与弟子院。
四周人声渐起,它轻轻跃上墙头,沿着檐角影墙来到果成寺的中段,然后跳进了那片塔林。
前方有座安静的禅室,石阶上没有人,屋里也没有人,安静的就像是坟墓一样。
白猫走到石阶上,盘成一圈趴下,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一觉睡到晚霞满天,它才醒过神来,心想自己这是怎么了
回到静园,它趴回小石塔前继续睡觉,却始终无法闭眼。
它被一种很莫名的情绪困扰着,以至于没有注意到,井九在静静地看着自己。
白山禅室早已经人去室空。
前寺灶房里少了位反正很少出现的火工头陀,至于那位基本没有出现过的小伙更是很快就被人忘记,律堂戒备最森严的精舍里却多了老少两位僧人。这两位僧人自然便是阴三与玄阴老祖。
阴三剃发后更加清秀,甚至有些可爱,老祖剃发后则是更加猥琐,尤其是发红的鼻头更加显眼,看着便厌烦。
老祖揉了揉鼻子,走到阴三身后望去。
他感受的很明显,自从知道井九在果成寺后,阴三打坐冥想的时间更多了,但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老祖注意到在阴三的颈后,有一个微微的突起,而且正在缓慢地改变位置。
接着他嗅到了一道极淡的味道,神情微变,却什么都没敢说。
那道味道很淡,不臭但闻着让人很不舒服,带着若有若无的腐叶味,又像是放了很多年的老木头。
老祖知道这具肉身撑不住几年了,也不知道真人能不能在十年里找到让神魂与肉身完美统一的方法。
他们在果成寺里已经停留了很多年,为的便是这个目的。
老祖的视线落在阴三身前,蒲团前面的地上摆着一张纸,纸上写着几行话。
那些话是井九写的。
老祖不明白,既然真人你不敢相信他的说法,为何要把这张纸摆在眼前
转眼又是一年,新旧相交之时,天地之势大盛,静园里一片黑暗,只能看到赵腊月的眼睛。
她神情专注地看着井九。
井九睁开眼睛,释出剑意,伸手蘸剑意为墨,写下一篇经文。
这一次他没有直接把左手伸进经文里,而是沉思片刻,从经文里选了几个字伸手摘下。
啪的一声,拳掌相交。
他的左手明亮一瞬,然后回复如常,瞬息之间,生灭已然循环一回。
井九再次闭上眼睛,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重新睁开,对不知何时来到身前的赵腊月说道“还可以。”
赵腊月对着他叩拜下去。
井九说道“还是没红包。”
赵腊月微微一笑,然后认真说道“我可以破境了。”
井九静静看着她,说道“我觉得再稳稳,再等几年。”
赵腊月有些不解。
她的游野初境已经完全稳定,道心剑意都已经到了最饱满无缺的巅峰状态,为何还要等下去
井九没有解释,她有些不满,于是这次没有坐过去。
云台树下还是那些简单的果盘,只沾着半缕酒香的杯,连残羹剩菜都谈不上。
白早走到崖畔望向那些飘散随心的云,心想既然只有师兄喜欢吃烤鱼,那以后我就不做给你们吃了。
童颜师兄已经闭关两年,究竟在修行什么道法呢井九你又在哪里做着什么事呢
春天的时候她终于写了封信去青山,然后收到了顾清的回信,顾清在信里语焉不详,明显是在隐瞒着什么。
她转身看着桌上的那些果盘与酒杯,想着这些事情,觉得好生无趣。
童颜还在地底挖洞。
除此没有别的任何事情。
云雾缭绕,麒麟的身影若隐若现,神识波动,形成文字显现出来。
“我感受到他又炼化了一些,如果不尽快阻止他,你的想法非但无法实现,反而会给他带去无上好处。”
白真人站在石柱上临风而立,看着果成寺的方向沉默了会儿,说道“我说过,按照门规你不能离开中州。”
麒麟在云雾里显现出文字“我可以化身行走。”
白真人平静说道“压制境界下的你,神通不及本体百分之一。”
云雾里很快现出一行文字。
“但足够杀死他了而且我的神通虽然受到压制,但神体不灭,没有谁能伤害到我”
白真人收回视线,说道“不允。”
“苍龙因他而死,我一定要杀了他既然你的想法已经落空,现在便应该按照我的方法行事我不会让他有半分炼化仙箓的可能,不然若让他得到那些仙气,将来必成大患”
麒麟很愤怒。
山谷深处的云雾翻滚不安。
那些显现出来的文字,笔笔如刀,锋利至极,满着极强的杀意。
时间流逝的比诗人的笔还要更快。
在你感叹逝者如斯之前,该消逝的便已经消逝。
转眼间,井九与赵腊月来到果成寺已经五年。
最近这段时间,井九越来越沉默,脸色越来越苍白,眼神却越来越明亮,眼底深处隐有一抹金色,为那张绝美的容颜添上了几分妖异的味道。
再过些天便是又一个新年。
那天夜里井九会写下最后一篇经文,尝试完全炼化仙箓。
如果成功,长生仙箓里的无穷仙气便会归他所有。
如果失败,他便会被仙识反噬,随时可能成为中州派的傀儡。
赵腊月始终不明白,井九不同意她破境,自己却不停地加快炼化仙识的速度,甚至不惜损耗大量剑元与神魂。
他究竟在着什么急
这个新年对果成寺来说也有特殊的意义。
鹿国公将会代表神皇陛下前来还愿。
这是每年都有的事情,今年的规模与层级却要隆重很多。
井九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直到听着大常僧的叹息声才想起来小石塔里的他已经走了三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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