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成寺后院深处,那方幽静的禅室外面被冬雪覆盖,里面有个小泥炉,锅里煮着芋头,散发着淡淡的食物香味。
禅子坐在榻上,借着油灯正在看书。
他的手里拿着两卷书,一本是先皇诗集,一本是半园食单。
不知道他如何能够同时观看两本内容截然不同的书,也不知道为何他还需要灯光照明。
禅子忽然心有所感,抬头望向那盏油灯。
下一刻,油灯被剪裁的极为完美、不短不长的捻子上忽然爆出一朵微渺的灯花。
虽然微渺,依然美丽,令人动容。
“天女散花”
禅子心情微异想着,难道是哪位师叔从塔林里出来给弟子讲经
他在禅宗里的辈份极高,不要说果成寺,便是放眼朝天大陆七十二古刹,也只有寥寥数位有资格做他的师叔。
他忽然想到赵腊月写来的那封信,又感应到应该是菜园方向,神情微变,把渡海僧召来禅房。
果成寺里除了他,便只有渡海僧这位律堂首席知道柳十岁的来历。
“你亲自去菜园看看”
禅子想了想说道“不要惊动那个小家伙。”
柳十岁走出屋外,看到小荷穿着单袄站在寒风里,对着墙角的那堆白菜在发呆,问道“怎么了”
小荷见他醒了过来,有些不安说道“殷福已经三天没来取菜了。”
柳十岁微怔问道“我入定了几天”
小荷说道“三天。”
对禅宗的大德高僧们来说,入定的时间有长有短,都属正常。
柳十岁沉默不语。
前些天他的全部心神都在解经上,所以很多事情没有留意,这时候回想起来,自然知道不对。
哪怕这里是果成寺,灶房里的杂役也不可能拥有如此渊博的佛学知识。
殷福自然不可能是真的杂役,那么他到底是什么人
“我小时候时常跟着姥姥听大师说佛经故事,那些故事里时常有高僧化身为老妪来点化迷途世人。”
小荷有些不确定说道“那位会不会本来就是寺里的高僧”
柳十岁也读过很多类似的佛经故事,心想若真是如此,禅子待自己也太好了,很是感动。
为了证明此事,他离开菜园便去了寺里。
果成寺前院时常与人间来往,并不禁绝参访,而且知客僧知道他是菜园里的农夫,自然没有阻止。
柳十岁穿过重重殿宇来到灶房前,发现平时热火朝天的这里今天特别冷清,喃喃说道“这是怎么了”
一名扫地的胖僧人说道“今天过年啊。”
柳十岁微怔问道“大和尚也过年吗”
那位胖僧人没好气说道“我们当然不过,但那些帮厨却是要过年的”
寺庙外面的远处隐隐传来鞭炮声,想来是那些佃工们正在喝酒。
柳十岁心想自己与小荷想差了,殷福只是回去过年,便问了一声。
那位胖僧人拿着扫帚便要赶他,说道“去去去我们这儿就没这个人,你拿我来玩闹作甚”
柳十岁心想果然如此。
想着果成寺高僧对自己的暗中照顾,他自然不会因为胖僧人的无礼而生气,笑着说道“大师莫要动气。”
那位胖僧人恼火道“死了张屠户你们也有猪肉吃,可我们呢只能吃昨夜的剩馒头如何能不悲痛”
回到菜园,柳十岁正准备与小荷说今天过年,弄些好吃的,便发现她已经做好了菜。
一盘是最清淡的白灼菜叶,连一滴酱油都没放,只在旁边搁了一小碟香辣豆腐乳。
有一大钵有最油腻的红烧猪蹄膀,应该是搁了最上等的酱油,糖也熬的极好,颜色完美至极,想来更为美味。
还有一锅酸菜羊肉粉丝汤,黄的黄,白的白。
最好看的还得算是红油肚丝,上面洒着数十粒葱花,看着极其诱人。
柳十岁很喜欢吃葱,最喜欢吃的却是小葱拌豆腐。
修道者最好吃的清淡些。
公子没有对他说过这句话,他是偷偷学的。
小荷在与他一道生活之前,便已经是饭友,自然知道他的喜好,见着他直接坐到豆腐面前也不失望,仔细地卷好袖子,便准备用手把钵里的猪蹄膀整根拿起来痛快地啃一番。
柳十岁示意她等会儿,转身进了灶房。
小荷有些意外,举着两只手不知该先放下,还是就这么等着。
片刻后柳十岁从灶房里走了出来,把两副碗筷搁到了桌子上,又拿起酒壶把两个小杯斟满。
小荷明白了他的意思,赶紧帮忙把筷子摆正,又问要不要盛饭。
柳十岁说让他们先喝两杯再吃饭。
小荷应了声好,刻意把声音弄得清脆娇俏了些,就想让他心情好些。
然后开始吃菜喝酒,柳十岁与小荷不时往两个碗里夹菜。
数次之后,小荷终于忍不住了,问道“我知道这位肯定是严先生,那这位”
柳十岁说道“他是西王孙。”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低沉。
二人继续低头吃饭。
屋里安静了很长时间。
也不知道严先生和西王孙到底有没有吃到这些菜。
小荷吃的很秀气着,就连猪蹄也没用手拿,用筷子慢慢地戳着。
气氛有些压抑,完全不像是过年。
她抬起头来望向柳十岁,想着说些什么逗他开心。
每逢佳节,必然思亲。
在小荷看来,柳十岁应该有些想念井九,故意说道“不知道神末峰今天怎么过的。”
“嗯公子不过年。”
柳十岁记得很清楚,当初在村子里过年的时候,井九觉得一切都很新奇。
很明显那是他第一次接触这种事情。
他很少会想井九,因为井九必然过的很好,就像他也不担心父母,父母的身体一直很好,吃饭很香。
远方的鞭炮声再次响起,夜色正色降临。
柳十岁想起那位化名殷福的前辈高人,忽然有些想念,不知道何时才能有缘再见。
果成寺律堂最偏僻的地方,有一处静修室名为白山。
阴三与玄阴老祖穿着僧衣,坐在蒲团上,听着寺外传来的鞭炮声,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无聊。
不知道为何,他们居然没有离开果成寺,而是伪装成寺里僧人藏身此处。
“为了教他读经险些被发现,真人你这是何苦来着。”
玄阴老祖看着他说道。
阴三笑了笑,没有解释什么。
他这辈子患在好为人师。
他是修行界最出色的老师,亲手教出了三个通天,结果都背叛了他。
他已经很多年再没有教过谁什么,难免有些想念,再一次理性被感性战胜,于是有了这些天的讲经。
或者这便是柳十岁与他的机缘。
有些遗憾的是,柳十岁学的那篇佛经讲的是空色,而他想学的是生灭。
白山室里有尊黑铜佛像,手里执着各式法器,气息庄严威武。
如果是普通人看着这尊佛像,会很自然地生出敬畏,阴三与玄阴老祖自然不会有这种感觉。
佛像前没有供品,只有三只碗盛着清水。
那碗是用某种头骨镶银制成,散发着神秘的味道。
夜色渐渐深沉,鞭炮声再次响起,随后响起的是悠远的钟声。
果成寺不过年,但和尚每天都要敲钟,这钟声便宣告着新年的到来。
阴三睁开眼睛,起身走到佛前。
玄阴老祖随之而至。
钟声不绝。
那是时间的声音。
阴三感慨说道“逝者如斯。”
玄阴老祖有些伤感说道“故不舍昼夜。”
阴三说道“须尽欢。”
说完这句话,他端起水碗一饮而尽。
清水洒落打湿衣襟。
如酒。
择天记也写过两句对话,意思类似,是秋山君与陈长生说的。
不舍昼夜这四个字是我这几年的qq签名。
这两年经常思考某些事情,虽然明知道桑桑当时肯定在发笑。
秋山与长生都很年轻,阴三却是老了。
他说的那三个字,便是我现在能想到的答案,希望以后能有更多的答案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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