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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屁的要紧事!”
一刻后,任弘已站在悬泉置坞院内侧靠北的墙垣下,脸上笑嘻嘻,心里却骂开了。
原来置啬夫火急火燎地将任弘叫回来,是要找他干活:将一份朝廷诏,抄在墙壁上……
没办法,谁让悬泉置,只有3个人识字呢……
另外两个,分别是悬泉置的行政长官,置啬夫徐奉德,以及郡里派来监督驿站运行的置丞。
置丞还负责与敦煌郡、效谷县的沟通,一天到晚经常不见人影。至于置啬夫徐奉德,又是个懒散的老头,说什么自己只管大事不管小事,所以文抄录的活,就统统由任弘来干。
比如眼下任弘手里这份《使者所督察诏四时月令五十条》,足有数百字,抄写完毕,恐怕得半个时辰。
任弘轻轻念着上面的字:“诏曰,往者阴阳不调,风雨不时,是以数被菑害,百姓不安。惟皇帝明王,靡不躬天之历数,钦顺阴阳,敬授民时,以丰年成。”
“元凤三年六月甲子……”
任弘算了算,六月初三时,这道诏令从长安发出,到了七月十八,敦煌郡就收到了传信,连夜向下层各机构传达。
到了今日,七月十九,便送到了悬泉置……
“一骑过一骑,驿骑如星流。平明发咸阳,暮及陇山头……”任弘眼前浮现出这样的画面。
从长安到敦煌,将近2000公里,驿骑45天跑完,平均一天50公里,以汉代的路况,还算凑合吧。
不过,这还不是邮驿的极限速度,遇上紧急军情,驿骑一昼夜疾驰数百里,半个月便能送达长安!
这就是汉帝国政令,从中央到基层的速度。
多亏了像悬泉置这样的驿站,遍布全国,随时喂饱了驿骑,把急切的军令和温暖的家,由内地传向边疆,或者由边疆传回内地。
至于诏的内容,其实很浅显明白:
“禁止伐木,谓大小之木皆不得伐也,尽八月。草木零落,乃得伐其当伐者。”
“毋夭蜚(fēi)鸟。谓夭蜚鸟不得使长大也,尽十二月常禁。”
任弘读完后乐了:“这不就是环境保护法么!”
诏里规定了四季的不同禁忌,如春季禁止伐木、禁止猎杀幼小的动物、禁止捕射鸟类、禁止大兴土木,夏季则禁止焚烧山林等……
汉武帝时已尊儒术,设五经博士,朝廷颁布的诏令,很讲究对于《周礼》的继承。
这五十条,便是从礼记月令里摘选出来的。再加上为政者对“天人感应”较为迷信,认为在不同季节做合适的事,才能确保风调雨顺,若是违反了规律,比如在春夏处死犯人,就会招致不好的灾异。
不过在任弘看来,这些条令,对敦煌郡来说,确实有积极意义。
眼下正值温暖期,敦煌的植被远胜后世,但仍是绿洲森林少,沙漠戈壁多。随着移民涌入,农田开垦,敦煌人口激增,已有3万余人,若是像南方那般,无所顾虑地烧荒伐木,导致的后果是很可怕的。
你可别笑,在大西北,可持续发展真的得从古代就开始做起。
“不管有没有人看得懂,看了会不会严格遵守,我还是好好抄了,让置中吏卒,以及过往行人知晓罢……”
任弘便让人帮忙,在墙壁上画了个墨线绘成的栏框,又手持粗毫,用“墨蹟题记”的方式将正文誊写上去。
任弘前世是学过法的,来到这时代后又勤学苦练,他的字迹平实稳重,宽博大方,旁边手持墨砚协助他的置卒吕多黍也不免赞道:
“任君的字写得真好!”
任弘退后两步,欣赏自己的成果,闻言笑道:“你怎知好不好?”
“我虽不识字,但瞧着方方正正,就是好看!”
吕多黍压低声道:“比置啬夫写的都好……”
任弘朝厅堂看了一眼,笑道:“可别叫他听到。”
置啬夫徐奉德是个糟老头子,人不坏,就是心眼小了些。
好话说完后,吕多黍又有些踌躇地说道:“任君,若是得空,可否帮小人写一封信?”
任弘虽然手腕有些发酸,但还是一口答应。
一般这种请求,任弘是不会拒绝的,汉朝人口四千多万,99%的人是文盲,识字的士子受人敬重,但有时太把自己当回事,也会遭人排挤。
任弘可不是自视甚高的酸文人,他更乐意利用这点不值一提的优势,广交朋友,作为交换,也能向他们学些东西。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哪怕拥有千年见识,任弘也有不擅长的事:比如拉弓射箭,骑马驾车,通过足迹蹄印判断人数,辨识野外的植物,甚至是最简单的取火。
这年头取火方式只有两种:明燧和石燧,分别要用到铜鉴和火石,都很需要技巧。
没有打火机和火柴的日子,真南啊!
而这吕多黍,虽然是置啬夫身边使嘴的小置卒,但也算全能,不但会驾牛马车,还经常奉置啬夫之命,去效谷县采买货物,偶尔也能帮上自己。
回到传舍里就坐后,任弘问吕多黍要给谁写信?
吕多黍自己准备好了木牍:“吾弟吕广粟,他在吞胡候官破虏燧服役。”
敦煌郡是帝国边地,共有四个部都尉:玉门都尉、阳关都尉、中部都尉、宜禾都尉。
而四都尉之下,又有候官,各自管辖百里边关烽燧,比如中部都尉,便有平望、破胡、步广、吞胡、万岁五个候官。
候官之下,则是部,部有候长。
候长之下,才是守着各个烽燧的燧长,一燧十人。
这便是敦煌郡的候望系统,正是他们守望着帝国的边疆,任何风吹草动都通过烽烟传递给屯戍部队。
一般来说,屯戍兵是由内地的戍卒担任,但候望兵,则多是敦煌本地籍贯。
吕多黍的信不长,无非是天气转凉,要托人给他弟弟寄两件冬衣,另外告诉弟弟,家里一切安好,自己每逢休沐就会去看一看母亲,让弟弟好好服役,不要担心。
任弘三下五除二写好,抬头看吕多黍:“汝弟识字?”
“燧长会给他念。”
吕多黍自己都有些不确定:“应该会吧?”
……
事情完了,吕多黍千恩万谢离去,任弘的手腕也酸痛不已。
登记传符,抄写诏令,将过客的费用薄册归类,为置所内的徒卒写信……这就是任弘的日常工作,看似琐碎寻常的小事,却也是汉帝国行政的缩影。
他和悬泉置内其余36人一样,都是帝国庞大躯体上的一颗小螺丝钉。
恰在此时,传舍里吃完饭的苏延年、陈彭祖正好在置啬夫徐奉德的陪同下,走了出来。
任弘起身拱手:
“徐啬夫,二位上吏,饭食可还合口?”
“寻常而已。”陈彭祖还是一脸别人欠他钱的样子。
苏延年却拆穿了他:“陈尉史,说话要凭良心,方才那盘沙葱鸡子,几乎全是你吃了,还赞不绝口,我只抢到一著!”
他指着陈彭祖唇上,大笑道:“瞧,你嘴上还沾着膏油呢!”
陈彭祖顿觉尴尬,顾不得体面,连忙用衣袖擦了擦嘴上的油花。
鸡子就是鸡蛋,市价3钱一个,可不便宜。沙葱则是敦煌砂地上一种常见的野菜。
眼下一般沙葱的做法,是用盐渍了做凉菜,下干饭而已,但悬泉置却与众不同。
苏延年对置啬夫徐奉德道:“过往官吏商贾都在传,说悬泉置的吃食,全敦煌第一,我看此言非虚。”
“上吏过奖了,不过是粗饭陋食。”
徐奉德年过五旬,走路一瘸一拐,他过去是个屯戍边塞的燧长,在抵御匈奴扰边时受伤,这才被安排到悬泉置任啬夫,一干就是十多年。
眼下被人夸奖,他嘴里谦逊,脸上却是红光满面,有些小得意。
任弘知道,徐老头就是爱面子。
原本他们悬泉置在敦煌郡九个置所里,经常垫底,因为招待贵客不周,马匹多死亡,常受督邮批评,每次去郡里上计,都是徐奉德最丢人的时候。
直到半年前,任弘从效谷县求学回来后,给他提了不少新的建议。
例如去县城找铁匠铸了口“铁锅”,任弘又教夏丁卯炒制食物的法子,味道别具一格,比如这沙葱炒蛋,便是一绝:加点热油膏,鸡蛋就沙葱,大火炒熟,香气扑鼻。
炒菜提前千年面世,整个大汉朝,独此一家!不过因为膏油贵,只有官吏就食时,铁锅才会响一响。但也足以让往来官吏使节连连叫好,连带徐奉德也多受褒奖,去郡里开会也不再害怕了。
他一高兴,便将夏丁卯提拔做了厨啬夫,任弘则为置佐吏。
苏延年对方才那顿饭意犹未尽,摸了摸胡须:“可惜要走了,否则我还真想多吃几顿。”
徐奉德道:“等二君迎了傅公归来,悬泉置自当备好宴飨,到时候可不止有鸡子,还有鸡、彘、羊,准保是在其他地方没吃过。”
苏延年拍着被甲衣包裹微挺的腹部:“善,我定要空着肚子来!”
因为腿脚不便,徐奉德便让任弘代自己送苏、陈去马厩。
路上,任弘还装作不经意地询问道:“敢问苏君、陈君,不知傅公何日能到悬泉?”
陈彭祖道:“傅公具体行程,吾等也不知,汝等就等着郡里发传罢!“
一般来说,重要人物途径驿站,经常前呼后拥,郡里得提前一到两天,派人沿着各置所,依次传达,让他们做好接待准备。
他不说任弘也猜到了,最多十天。
二人上了马,苏延年临行前,还不忘回首对任弘道:
“小后生,傅公最欣赏年轻敢为的勇者,待他抵达悬泉置,见了你,定会欢喜!“
……
PS:悬泉置可考的第一任置啬夫名为“奉德”,汉宣帝本始元年(公元前73年)在任。
四时月令为悬泉置北墙所,是王莽时期的留存,图片见友圈。
汉朝中央到基层的传信速度,参考悬泉置发现的永光五年《失亡传信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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