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坡部落,征兵现场,面对朗昆的不假辞色,森格选择了退避。他算是部落中最吃透上面“精神”的人,知道朗昆等奴隶要比自己这类牧民更被血旗军信重;况且朗昆一副好身手,这趟多半能入伍成为公民,远非以前那般任他欺凌的底层奴隶。时移世易,州胡格局剧变,他还是与时俱进吧。
好在,朗昆的报名点燃了青壮奴隶们的激情,转眼便有十多人跟着报名,今日最后一项的征兵任务就此顺利完成。当即,一名血旗伍长与多衮一起,带着朗昆等报名之人,纵马离开了野草坡。吵吵嚷嚷之下,森格的难堪成了转瞬逝去的小插曲,丝毫不曾影响野草坡上平民大团结的和谐气氛。
夕阳西沉,半月当空,跌宕一日的野草坡进入夜晚。然而,黑夜并未让野草坡的人们消停,相反,因为这时更适于私下交流,更便于背后算计,野草坡的人们反而比白天更加活跃。他们或三三两两的低声窃语,或七八成群的高谈阔论,也不乏影只形孤的长吁短叹,所言所想者,自然离不开白日种种。
不时影绰的人中,若问串门场次最多的,非格桑媳妇莫属。她拖着肥胖的身躯,一改往日的高高在上,以亲和甚至谦卑的姿态,走遍了部落中的所有从民人家。本来,她对家中唯一战死的公公并不在意,心底甚至有些窃喜,对血旗军还想尝试巴结交好;可血旗军一来就想分走她的草场,这可远非仇深似海那么简单,她必须要做些什么。
格桑媳妇清楚,像今日这样下去不行,必须阻止事态发展,可她以往只知吃香喝辣、仗势欺人,如今身边没有男人,没有打手,她压根不知自己该想什么,该干什么,只是本能的感觉应该拉人一块追忆亡者,一块声讨血旗军,一块声讨纪贼,一块拒绝合作。可惜,一番走访下来,令她痛苦而又惊惧的是,从民们在悼念亡者之余,声讨对象更多的是高氏父子,而不是本该痛恨的纪贼。
格桑媳妇无比沮丧的霍然领悟,这些昔日的顺民,效忠高氏、服从格桑不过是因为趋利避害,小小百姓在还有活路的情况下,没几个愿意跳出来对抗强权,只不过现在的强权已经由高氏王国变为血旗军而已。至于仇恨这种东西,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往往也会被自发的转嫁给弱者和失败者。
走访最多的是格桑媳妇,被走访最多的则是森格。白天大会过后,他的身边便没缺过问东问西的平民,总算到了晚上想歇歇嗓子,从民们又一个个趁夜来他家沟通了。在他这里,白日还成群声讨纪贼的从民们不约而同的先是声讨高氏父子,继而向往平民乃至公民生活,进而不厌其烦的询问有关身份升阶的细节,就连进门时的鬼鬼祟祟和撞见熟人时的故作偶遇都那么的千篇一律,其单调重复委实令好脾气的森格痛苦不堪。
若非心中有着进阶公民的强烈愿望在支撑森格好好表现,他没准早就操扫帚赶人了。无奈之下,森格只得一遍遍的、颠来倒去的告诫来访从民“想升阶嘛,不难有本事的当兵,次一等的露一把手艺,再不行的就联姻嫁娶;当然,凭咱现在的条件,娶进汉女就甭想了,也只有嫁女的份儿。要是三样都靠不上,我再给你出一招,那就是好好表现怎么个表现法呢记住了,上面叫干嘛就干嘛,叫打谁就打谁,叫骂谁就骂谁”
“老花,别急,慢慢吃,没谁跟你抢,以后我还会喂你,没准能让你吃得更好呢”新一天的上午,老扎木半蹲在马槽边,右手轻抚爱马头颈,嘴里依旧不停念叨。不管他人如何翻腾,不管过山车般的经历如何不真实,在刚刚过去的这个暗潮涌动的夜晚,老扎木反正是睡了这些天来的第一个安稳觉。云里雾里的成为平民,犹如让他吃了颗定心丸,精神状态也好了许多。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老扎木步出马棚,随着牧民们一起看向远处。那里,来了支浩浩荡荡的队伍,约摸有五六百人,有整齐划一的军卒,有大包小包的百姓,也有沉甸甸的马车,倒像是一支正在迁移的部落。老扎木心下震惊,怎么一下来了这么多人,难道又要发生什么事了吗
“集合集合立即集合”多衮和昨日离去的那名伍长率先拍马返回部落,随后,森格和赵大壮等人也跟着吆喝起来。很快,部落里的所有人都集中到了部落前的空地,按照昨日排定的身份等阶,按左中右分平民、公民、从民三群站定。
不过,战队并未就此完毕。在赵大壮的点头和坐镇下,多衮、森格又是一通招呼,人员站位再次微调。五户从民被调入平民群体,从多衮的吆喝得知,这几户从民升阶是因为他们家的男人各有特长且表现积极,在战俘营中已被升为平民。
接着,令众人瞪爆眼球的是,四户奴隶出身的平民竟然被调至中央的公民位置,与那些汉人军卒并列,原因则是这四家的朗昆等青壮被选拔入伍了。这番调整,尤其是四户公民的产生,再次强有力的拨动了部落百姓们的某根神经。
待到部落这边集合停当,远来的队伍也行至面前。老扎木惊愕的发现,为首那名汉服之人竟然是原州胡的相国马迁,他忙揉揉眼睛,没错,就是马迁,有次国王高盛路过部落时这家伙正恭顺的陪在边上。“叛徒”老扎木心中怒骂,虽然自己也向汉人屈服了,可你堂堂相国,享受州胡多少供奉,怎能也屈服呢,这且罢了,竟还摇身一变成了大官,也不知卖了多少人,太可耻了
“爷爷,爷爷,我回来了,可阿爸”哭喊声打断了老扎木的愣神,他心中一颤,连忙循声看去。近十人从前方队伍冲出,直奔平民群,都是部落中升为平民的男人,其后还跟着数名参军未果返回部落的奴隶平民,而他的大孙子赫然冲在最前。
虽然早听说平民家的男人会被放离俘虏营,可亲眼见到死里逃生的孙儿回来,老扎木依旧激动不已,他上前两步,一把抱住孙儿,顿时老泪纵横,心中感慨万千,州胡倒就倒吧,马迁叛就叛吧,孙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管他那些有的没的。一边摸着孙儿的头,老扎木一边不假思索的劝慰孙子道“别哭了,日子会好的你阿爸是命不好,是天神的旨意,都恨那昏庸的高盛”
一番离别唏嘘,老扎木这才抽空打量前来的这行队伍。队伍隐分三拨,第一拨是马迁和他的百余随行护卫,正行往部落诸民的对面。老扎木通过长孙知道,马迁左侧那五十多名兵甲精良的汉骑,是血旗将军专门派出保护马迁的一队亲卫,而右边的五十多名骑卒则是包括朗昆在内的一排新建伪军。相比血旗汉军,每人仅配一套黑衣劲装和一把连翘单刀的伪军显然寒酸,不过比起他们以往的奴隶行头却也抖擞得多。
第二拨是百多州胡牧民,他们行往了会场侧面,颇有旁听之意。四处医畜的老扎木认出,他们本皆附近部落的牧民或奴隶,想来应与本部落返回之人是一样角色。第三波是近四百的汉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脸上挂着风尘,眼中带着好奇,由一队持枪背弓的民兵随护,他们并未参合部落集会,而是在早前那什军卒的引导下,行往了部落房舍不远的另一块空地。
最让老扎木关心的自然是那一大群汉人,顺着他们的脚步,老扎木发现,抵达空地的他们开始搬卸物资并立营扎帐。老扎木心头一突,不祥的预感充斥心头,难道他们是要在这里安家落户吗可是,野草坡哪能养活更多的牛羊
正当老扎木等一干夷民满心忧疑的时候,那边的马迁已经下马入场,他走到场地中央,面对众民拱拱手,用州胡土语大声道“各位父老,本人马迁,现在血旗军纪大将军麾下,恬任土改令史,暂理乐岛也即本岛原住民诸般善后事务。”
“相信这里有人认识我,甚至有人正在心里骂我,没错,我本是州胡相国,数日前,我还在为高盛出谋划策,在对付血旗天军然而,我那是为虎作伥,是迫不得已高耽抢掠汉家海船,引来王师问罪,可高盛明知其子罪行,却一味袒护,更因吝啬而拒绝赔理息兵,反而污蔑血旗军为匪,欺瞒州胡百姓为他卖命我苦劝无果,只得尽人臣本份,帮其出谋划策,对抗王师,但事实证明,高盛不仁不义,上天震怒,降下神罚,令高盛飞灰湮灭,只叹我数千州胡男儿,不幸为之陪葬”
拂袖拭去本不存在的泪水,马迁偷眼瞥见冲他皮笑肉不笑的那名亲卫军官,以及在其耳边低语解说的通译,心中凛然,这可是他第一次出场秀,第一次缴纳投名状,可得好好表现,突出重点。他忙西向拱手,一脸肃容道“马迁本为罪人,然主公仁慈,不以高氏之罪迁怒他人,怜我情不得已,恕我罪行,令我戴罪立功,安抚本岛百姓,并向百姓揭露高盛恶行,以免百姓受其余毒所祸”
“初见主公之时,主公正因百姓之苦而痛心疾首,曾言说州胡百姓本源自中土东夷,为华夏支脉,汉夷一家亲,岂料为高氏所累,此战竟致众多杀伤,悔之晚矣委我重任之时,他对我谆谆教诲,言说百姓不易,生活困苦又承受兵灾,要我善待百姓,要让百姓富足,要让百姓安乐,要建立大同此处省略五百字”
“呵呵,说了这么多,还是来些现的,这里,我代主公先给诸位送上一份见面礼王功曹”眼见夷民们愈加不耐,马迁停止了对高氏的声讨和对纪泽的歌功颂德,冲着远处立营扎帐的那群汉人招呼示意。随即,一名王姓军官带着些军兵排众而出,将道边的几辆大车赶至会场。遮布掀开,车上堆着一摞摞的布匹和木箱,木箱揭开,里面更是闪着金属光泽的串串铜钱。
“啊”人群中一阵惊呼,伴着隐隐的兴奋,州胡虽然落后,但不时海贸互市,普通小民也知道铜钱、布匹是好东西,看这架势,难道那位纪大将军是给大家发钱发布吗答案是幸福的,马迁拍拍手,将人群的目光拉回自己身上,笑吟吟道“为了消除战争不良影响,保障各位生活无忧,主公决定,今年对所有部落采取集体管理,即日起,统一劳作,集中供餐,不分公民平民从民,人人免费吃饱,人人有衣可穿,月月有俸可拿”
看着一双双发亮的眼睛,马迁挥手宣布道“所有野草坡百姓,赠布衣一身,所有老幼残疾一次性赠钱两百,家有战死者一人抚恤万钱,家有战残者另行勘定予以补偿。此外,所有成人劳力今日预支一月薪俸,以后每月初一将发俸一次,不过,日后薪俸将根据劳作表现有三成上下的浮动,要想多拿,各位可要舍得出力呀”
“好好”夷民们一阵欢呼,不乏呜咽泪流,一时间,近日来的痛苦压抑被暂搁一旁,第一次感觉这个强大恐怖的血旗军很有可取之处,而老扎木等人对汉人迁来的担忧排斥也烟消云散。财帛动人心,更何况还给吃饱穿暖,以往高氏当国之时,除了一个劲儿从百姓身上捞油水,何曾管过百姓死活,更别说发钱发布了。
即便是第三等的从民,此刻对血旗军的怨念也大为削减,毕竟他们以往忙忙碌碌也不见得混个温饱,而今人家连不该出的抚恤金都出了,又给这么多好处,就是当个吃饱的从民又有何恨呢再说,该恨也恨高氏一家啊
在夷民们的热切等待中,王功曹立刻组织人布置现场,有军卒指挥夷民们排成几列。报名登记,画押领取,沉甸甸的铜钱发出动听的叮铛脆响,很快便落入一个个夷民的手中。且不说老幼残疾与战死抚恤的一次性收入,十六至五十五的公民、平民,男子六百钱,女子四百钱,这可是每月都有的长久生计,委实令他们眉开眼笑。有了州胡国的劫掠所得,纪泽还是乐得借花献佛,出血收买人心的。
不过,从民劳力的待遇就寒碜了,男子三百,女子两百,仅仅公民、平民的一半,同在一块场地,都是两胳臂两腿,反差如此明显,从民们的羡慕嫉妒恨以及由此激发的上进之心自不消说
乞活西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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