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熙元年公园306年,正月初二,申时六刻,晴,州胡岛近海。
血旗军东征舰队,旗舰指挥舱,正中摆有一张条桌,桌上有一块丈许长的举行托板,其上由木材、黏土和各色漆料构件成一幅立体山海模型,模型中央位置,则是一座兀然耸立的高山。这幅模型,正是根据秦栓舰队的记录和州胡带路党的供述,由兵曹署员们紧急赶制的州胡岛极其附近海域的地形沙盘。
条桌两侧,吴兰与郭谦手持各色小旗,点指沙盘,争论不休,不时还插上或者拔下一两杆小旗,似乎正在推演着什么。两人身畔,各自聚集着几名参谋人员,彼此泾渭分明,间或插嘴两句,显是各自支持着一方。只有张宾一人不偏不倚的站在两方中间的条桌窄侧,看上去倒更像是个裁判。
“吱呀”一声,舱门从外推开,纪泽带着陶彪、孙鹏等几名军将步入舱室,可如此动静居然没有惊动舱中的这群人。见此情形,纪泽不免摇头失笑,因为吴兰等人进行的,正是由他推广,目前风靡舰队甚至令人沉迷的模拟战棋推演。
长途海程难免枯燥,又逢年关思乡,纪泽自要设法帮助军卒们排解负面情绪,前世的各类棋牌与游园活动便被有奖开赛。身处大军之中,向来追求利益最大化的纪泽,自然把最大规模与最高赏格留给了模拟战旗推演,这一既能娱乐又能锻炼谋略的智力竞赛,早在军官培训班的战例研讨中有了小范围推广,此次倒是来了次大普及。
出征第二日,纪泽便拿出一套连夜设计的对弈规则以及山地、草原滩涂、沙漠、海洋等数款典型地图,开出五百贯的总奖金,举办了一场“东征军模拟战棋推演大赛”,所有兵曹署员和队级以上军官必须参赛,其余军民则可自由报名,该露脸的露脸,该丢份的丢份,以此刺激血旗军整体谋略水平的提高。至于比赛的效果,光看眼前这帮人的投入,便知纪泽已经达到了目的。
“距州胡已经不远,模拟推演也该收收啦”纪泽的笑语终于惊醒了舱中众人。
一阵整装行礼,张宾取出两份书稿递给纪泽,并笑着解释道“主公,我等制定出了作战计划,时间空闲,便试图利用战棋推演对之加以完善。”
“哦,很好,我正等着呢不过大家都在,不如还是说来听听吧。”纪泽笑着接过书稿,并未立即翻看,而是让张宾直接介绍。事实上,他这趟本就为了作战计划而来,之所以看重,倒非他这个主帅自己对州胡一战没有谋划抑或缺乏信心,而是随着血旗军壮大,他正逐步强化参谋团体在战争中的作用,像后世战争那样,使作战谋划建立在群策群力的基础上,削弱其对个别精英人物的依赖。
“经去粕存精,目前共得两份作战计划,甲号计划偏于运动突袭,零敲碎打乙号计划则倾向堂堂一战,一网打尽。”张宾不假思索的简介一句,随即手指吴兰身畔的一名青年署员,语带欣赏道,“仲兴,甲号计划你出力最大,便由你给主公和各位将校解说吧。”
纪泽认出这名青年署员名叫陈远,是血旗军在黄河口岸招收的流民,颇通文墨,本在第四建设兵团中暂任书佐,于此次“东征军模拟战棋推演大赛”中,他自愿报名,一路过关斩将,出人意料的获得第一,故而,紧缺参谋人才的纪泽顾不得纸上谈兵的忌讳,当时便将他与另几名表现抢眼的普通军民升衔一级调入兵曹。不想这陈远倒真有几分本领,一来便赢得了张宾的看重。
“是禀主上,按甲号计划,我军将率先夜袭罗口港州胡水军大营,并遣一军安海水卒环岛巡弋以封锁州胡。拿下罗口港,主力则在此登陆,继而连夜南袭州胡王庭。王庭常备驻军据悉不过一千,届时,对王庭暂先削弱围困,不必当即攻取,以引州胡部众来援。”难掩紧张的拿起一根细杆,陈远不时指点沙盘,口中强做沉稳道,“援军前往王庭,仅有东方和西北两条道路,我军只需分兵与此二处山谷设伏截杀,歼灭援兵,再回身攻取王庭,便可轻易摧毁州胡主力,大事可定。”
“围点打援好”纪泽不禁击节赞叹,顿令陈远面泛红光。
陈远介绍完毕,在张宾示意下,郭谦也介绍起了由他牵头的乙号计划“禀主公,乙号计划中,袭取罗口港、封锁州胡岛与甲号雷同,然我军在罗口港登陆之后,只需原地扎营,再以高耽为挟,约战州胡,引其举国来攻,以我东征军之力必可一战定之届时,只需预设少量军卒,抢先占据战场左近三处隘口,封堵溃军逃路,自可尽获其功。”
“甲号计划出其不意,攻其必救,各个击破,相对胜券在握且伤损较小,可虑者为远征军卒容易疲乏,且州胡地形难保准确乙号计划则简单直接,无地形生疏之忧,毕其功于一役,有望将州胡反抗力量一网打尽,然决战凶险,稍有疏忽即伤亡惨重甚至全盘皆输,反不如甲号计划稳健。甲乙二者各有优劣,相较之下,宾更倾向甲号计划。”待二人说完,张宾跟着做了倾向性总结。
“我血旗军兵锐甲坚,训练得法,且数营精锐齐出,自不惧只知蛮力、不悉兵法的州胡蛮夷,但血旗军毕竟少经大规模阵战,此战又事关存亡,不容有失,稳妥起见,还是采用甲号计划为好。如此纵有局部闪失,也不会影响大局。”随着纪泽的目光扫向身边的一干军将,孙鹏首先发言道。
孙鹏的意见颇为中肯,陶彪等人也几乎持着相同的态度,一时间,舱内选择甲号计划的占据了压倒性优势。陈远难免兴奋,郭谦却仍云淡风轻,嘴角甚至还略带一丝得意,隐隐给人高深莫测之感。
郭谦的神情被观察敏锐的纪泽发觉,稍一思量,纪泽便大致猜出了他的心思。想来郭谦还有支撑乙号计划的理由,但他显然没在兵曹先前的内部讨论中提出,而是意欲留待最后时刻当众拿出,其目的就值得玩味了。恃才好恶,文人相轻,抑或是血旗军多个营头乍一融合下想要秀一把才能不管如何,这种文士们惯用的小把戏虽无伤大雅,却不利于群策群力,纪泽可不喜欢。
“诸位所言甚为有理,单从短期战术层面看,甲号计划显然更好但若考虑长期总体战略,纪某还是愿意采用乙号计划。其一,血旗军少经大规模阵战,以州胡蛮夷之弱,恰可磨刀。其二,州胡有千余牧骑,恐其败后飘忽游击且州胡山地众多,若有残部凭险抵抗乃至游击骚扰,皆难征剿,延误我军安定入主”舱内语声稍歇,郭谦就欲开口之际,纪泽不早不晚的抢先一步说道。
若有深意的瞥了眼面显郁闷的郭谦,直令其一阵心憷,纪泽继续道“其三,以正义理由,堂堂正正一战,败州胡举国之兵,既可强力震慑州胡土著,又可避免战事迁延,防止汉夷矛盾持续发酵,从而利于我等尽快同化州胡遗众。当然,兵凶战危,不可轻视任何敌人,一战定输赢毕竟凶险,为此,本将已备有一着后手”
纪泽并未继续下说,而就在此时,负责领航的秦栓兴冲冲进入舱室,笑吟吟道“主公,前方业已发现岛屿,据州胡向导确认,此岛位于州胡以西六七十里,土著称之为蚌壳岛,应该就是这一个”
看着沙盘上秦栓手指的那个小岛,包括纪泽在内,众人皆是一阵兴奋,更有个别精神脆弱的已经红了眼圈。虽然之前对这趟海程颇有信心,但近千里的深海航行在这个时代毕竟罕有,不测之事全凭天意,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好在东征舰队没秦栓探索船队那么悲催的遭遇风暴,堪称一路顺风,连合体船的预备措施都不曾用上,而今彼岸在即,果然天道酬勤啊。
“嗷嗷嗷”外面突然传来欢呼,且声势越来越烈。不知是谁带的头,众人冲出船舱,加入了业已响彻浩大船队上方的纵情狼吼“嗷嗷嗷”
“那里那里天下最美的原来是礁石啊”船楼顶台上,有肆意笑闹的纪芙,有抛却仙风道骨的顾敏,有冰山融化的梅倩,还有一大群懈怠军纪忘了正形的女兵。可惜,此刻没谁注意她们这园风景,因为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极目远处,那里不再是数日不曾稍改的茫茫海天,而是多了一个黑点。田地、乐土、大同世界,纪某人宣扬承诺的美好生活渐行渐近,怎一个狂欢了得
“传令下去,舰队转向蚌壳岛休整。”欢笑声中,纪泽一脚踹开一名冲来抱错人庆祝的亲卫,偷偷拭去了眼角的湿润,深深的吸了口气,以平复自己平安越洋的喜悦,这才吩咐道,“告诉兄弟姐妹们,咱们今晚脚踏实地,补过一个大年”
蚌壳岛方圆四五里,平素罕有人烟,州胡水军也不会来此巡逻,且此岛内有天然凹坑,大多时间积雨成潭,着实是个临时歇脚的好去处。近晚时分,血旗军东征舰队浩浩荡荡的抵达了这里。简易栈桥很快搭建,除了少量值班巡逻的军卒,三万远征军民有序登上这座满眼灌木的荒岛,踏足了新一片的天地。
寒月之下,冷风之中,一顶顶帐篷搭起,一座座篝火燃起,一口口大锅架起。一块新辟的背风平地上,众人取来现捕的鱼虾,味美的罐头,成品的面食,可口的干果,以及那种根本不是寻常人喝得起的百果酿,一顿丰盛的年夜饭就此在这异乡荒岛演绎,而微熏的纪某人更是当众吼出了雄浑豪迈的后世歌谣“两只老虎跑得快”
颠沛他乡,苦中作乐,征程峥嵘,不知不觉间,“年关”悄然过去。一日休整,军民上下精神抖擞,初三入夜,血旗东征军留下少许军卒护卫随行百姓,主力则乘上雄舰,悍然杀入州胡
州胡岛其实就是一个大号火山岛,其中央为海拔近千丈的汉拿山,北部沿海多为丘陵平原,东部多为高地草场,西南部则主要是山地丛林。州胡国并无像样的城池,其中心王庭位于全岛中北部一块盆地草场,东、北接牧场耕田,西、南枕汉拿群岭。
距王庭西北三四十里的中部海滨,是一个被土著称作罗口湾的海湾。这里,是季节性河流罗河的出海口,坐落着罗口港这个州胡国唯一像样的海运码头,也正是州胡水军的驻扎之地。
静悄悄的冬夜,州胡水营一片静谧,丝毫不见人影,只有码头和陆面营门处的数点炬火还在风中摇曳。大半月前,高耽失手被俘,所部几名头领更被国王斩首泄愤,这曾令州胡上下尤其是州胡水军一度紧张,罗口水营也一度戒备森严。可二十日过去了,高耽杳无音信,俘虏他的贼船再未出现,这里也就逐渐放松,回归了四顾无敌的安逸状态。毕竟茫茫海上,谁知那几艘肇事贼船早逃哪去了
蓦地,数十黑影从陆路悄无声息的摸至水营营墙,凭借飞虎爪,他们迅速翻过营墙,继而,十数人摸入门房,将犹自梦中的值守轻松擒获,余人则从内悄然打开营门。至此,州胡水营依旧一片静谧。
营门大开,又有数百黑影从暗中摸入水营,他们与先前数十人会合一处,点起上百火把,快速占据了码头、烽火台、营门和各处要道。只是,到了这时,水营上下除了火把的劈剥之声,仍是一片沉寂。
营地中央路口,火把之下的林武、黄雄、田二愣三人面面相觑,甚至有些惊疑不定。他们特战曲携亲卫一部,趁夜在二里外的海滩偷偷登陆,并从陆路袭取州胡水营,预想中偷袭可能一帆风顺,可也不至顺利至此呀不乏“闷棍”经验的他们,甚至怀疑自家是否中了别人的反埋伏。
黄雄最为果断,当即带人冲入边上一间营房。索性的是,营房内正躺着几名方被惊醒却依然懵懂的州胡夷兵,是真人而就在黄雄轻松料理这几人之后,营内突然传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凄厉破空,是名起夜夷兵发现异常。紧接着,各种嘈杂之声终于在水营想起。
“呼”黄雄三人却对视一笑,不约而同的大松口气,这才像个遇袭的军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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