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四刻,巨鲨堡北门,抛石机、床弩、井栏、弓手弩手布置到位。纪泽道道军令传下,血旗军各曲各屯悉数严阵以待,由两千血旗本营的老卒压阵,一直养精蓄锐的两曲长广营步卒集合阵前担当首攻。
他们悉数换上利于登城的刀盾装备,推着现场模块组装的盾车,扛着竹箱拼接的云梯,蓄势待发。黑云压城城欲摧,冲天的杀气已在阵前聚集,只待高台上的令旗麾下,他们便将随着战鼓轰响,涌向对面那已经几无人影的堡墙。
“纪将军,请暂缓攻堡,我有话说”就在正面战斗一触即发之际,林天雄却是不愿再行无谓厮杀,他手持铁盾,突兀的现身北门楼,冲着堡外高喝道。不过,他的话显然对血旗军卒们没甚影响,高台上的纪泽也未作出任何积极反应,竖起待发的令旗依旧悬立半空,只有成千上万道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到了林天雄的身上。
城下之盟这个词霍然跃入林天雄的脑海,面对堡外千万双眼睛杀气凛然的注视,屈辱感伴着无力感涌上他的心头。时间一点点流逝,整个战场愈加寂静,萧杀的气息愈加浓烈,林天雄的脑门居然在寒风中冒出了冷汗。又看了一眼堡内喽啰们不安、惊惧乃至期盼的眼神,他暗叹一口气,心知从自己方才开口的一刻,己方的士气便基本丧失殆尽,却是就此熄了继续讨价还价的念头。
一咬牙,林天雄再次主动开口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等愿按将军上午所言,放弃舟山、退出甬东并赔粮四万石,钱千万,还望将军高抬贵手,放我帮兄弟一条生路如若不然,我帮上下必将玉石俱焚,贵军即便得到舟山岛,也将损失惨重,颗粒无收”
高台之上,纪泽露出得意的笑容。两百丈之距,林天雄蕴含内劲的高喝他还是能听清的。眼见就要短兵相接,对方突然阵前认怂,实在令纪泽错愕之余,心情大悦。之所以不予积极答话,只因对方既有求和之意,己方自当利用堂堂之师进一步以势压人。这不仅是小人得志,也为进一步打击敌方士气,并利于后续谈判。
“哎,看来今番是难以实战练兵了。济生,元举,若任由对方离去,如同放虎归山,且我军器械之利将再难保密,你二人觉得是否该接受求和”尽管兵不血刃夺取舟山甚是诱人,纪泽还是征求起了他人的意见。
“我军今日看似威猛,实则全凭器械之利,多部军卒本身训练不足,若是逼迫对方死战,短兵相接之下势必伤亡惨重,甚至可能有所反复既已达成夺岛目的,不妨见好就收。”郭谦数月前吃过阴沟翻船的亏,这会倒是深谙兵凶战危之理。
“元举兄所言有理,我等孤军深入甬东,周边有敌环伺,血旗军不宜过多伤损;况且舟山岛如此之大,巨鲨帮经营日久,我军预想全歼敌方本就极难,秘密泄露乃迟早之事,故而不妨答应其求和。”吴兰点头附和,但他接着阴笑道,“不过,条件自该由我方开,巨鲨帮太多青壮,带着流亡可不仁义,是否该留下一些呢嘿嘿。”
得到吴兰、郭谦二人的肯定建议,纪泽也想起就在刚才,安海水军禀报截获了巨鲨帮的求援使者。虽然暂时设法封锁住了战场信息,但舟山岛毗邻航道,甬东大小势力得知情况应该也不会太久,唇亡齿寒之下是否有人前来添乱还真难说,委实不如见好就收。
下了决心,纪泽扬声道“林帮主有情有义,本将自该应允帮主之请。只是据悉,贵帮有新募扬州青壮上千,且有舟山子弟数百,在下实不愿他们背井离乡,随贵帮漂泊千里,还望贵帮留下这些新丁及其眷属。本将在此保证,林帮主只需再答应此条,我军必将任由贵帮离去,且留下之人将成本将治下寻常百姓,决计一视同仁。”
堡墙上,林天雄差点气出一口老血,正如担心那样,对方的价码又涨了。裁派新丁这条看似悲天悯人的条件,将令巨鲨帮一举损失三成喽啰,可算伤筋动骨。虽然纪泽所指青壮短期内几无战力,甚至成为巨鲨帮迁移的累赘,但他们可都是从流民中筛选而出的,充分训练后呢
林天雄也明白,双方既已刀兵相见,血旗军自不愿留下一大祸患,如此要求分明就是要削弱巨鲨帮;不光如此,那些被临阵放弃的青壮喽啰们,势必不满被弃的命运,将毫不留恋的投效血旗军,甚至连被保留的部众或许也会心有戚戚,这个血旗将军可真够狠啊
林天雄这边咬牙切齿、犹豫不定,对面的纪泽可不愿多等,须知气势可鼓不可泄,他冲吴兰使了个眼色,高举右手成拳,口中大喝道“战事在即,我给贵帮十数时间考虑十”
吴兰则很识相的带着高台上的众人跟着附和道“十”继而,就像血旗军日常训练中的套路,下方血旗军卒们也在军官们的带动下齐声呼喊“十”
“九”纪泽再喊,数千军卒民兵再跟着高声附和“九”待到喊到“八”的时候,堡外的附和声已经整齐划一、高亢激昂,其冲天的气势直震得林天雄和一干巨鲨帮众们面色惊骇,甚至有人已经双股颤栗。
“七”“七”“六”“六”
“六”北门外喊到“六”的时候,东门水寨方向也隐隐传来了附和之声。林天雄愕然转头,却发现不知何时,对方的舰队已经隐约可见,正缓缓逼近己方水寨。
听着对方嘹亮的呼喊,望着对方慑人的军容,看看己方低落至极的士气,再碰上对方舰队的及时出现,林天雄像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终于放弃了不甘的挣扎,他只得借着呼喊间歇,愤愤的喝道“将军大人,你赢了”
高台之上,纪泽擦了一把额头冷汗,小小后怕了一把。方才他真就有点担心林天雄来个鱼死网破,好在网怕破,鱼更怕死,林天雄最终还是认怂。一场原以为血腥惨烈的万人攻城大战,居然虎头蛇尾,变成了传说中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倒是令他心中空落落的,一时不知所谓。
堡墙之上,喊出那一句的林天雄,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差点虚脱得瘫坐门楼,随着他的认怂,战场上的杀气和压迫顿时消失,他的心情却也变得好轻松呀好轻松。这时,他脑中闪过明悟那血旗将军提出的要求其实恰如其分,虽然苛刻却也恰在己方的容忍之内,看来对方也不想死战,或许自己被坑了。
“收拾东西,除了答应血旗军的,给老子把能带走的全都带走”林天雄毕竟有枭雄之资,拿得起放得下,知晓事到如今己方上下已无战心,也就不再另做它想,转而气咻咻的对帮众们吩咐道。
只是,寻得无人之处,林天雄却是召来一名笔挺矍铄的五旬老者,用森寒彻骨的语调,对其好一番耳语吩咐。到了最后,林天雄更是向着那名老者长身揖一,面带愧色道“我会稽林氏能否保留舟山这块基业,就全仰仗诚叔了”
遣使细商、裁派新丁、交还俘虏、共管钱粮、监督撤退接下来,双方皆实诚的履行了协定。巨鲨帮一心退走,血旗军不愿恋战,在一种互相提防却又和谐客气的怪异气氛中,双方的交接顺利完成。待到戌时,巨鲨帮仅余两千出头的精锐帮众,携近千家眷乘船离去,留下了千余青壮、少量堡奴、一笔钱粮以及一个乱糟糟的石堡。
整个过程吴波吴兰,但据交接军官所报,纪泽等人还是注意到了三点不寻常之处。一是巨鲨帮已在各处要道和粮库布置了火油、木柴等引火之物,若战事不利,他们可摧毁一切并轻易拖延至天黑;其二,巨鲨帮离去之时,大部舰船从十里湾驶出,但也有十余艨艟、游艇从岛岸一个隐蔽岩洞直接驶入岛难海域,这一后手或可保证巨鲨帮偷逃出近千嫡系。
其三,也是最令纪泽看重的一点,在撤离的最后一刻,林天雄非但要回了每名负伤的被俘帮众,竟然还在北门楼上给裁派出城的千余新丁们跪下磕了个响头。男儿膝下有黄金,其泪之真,其啕之哀,其景之奥斯卡,直令现场众人不忍目睹,更令离去和留下的一干喽啰热泪盈眶,轻易便挣回了被纪泽暗算走的人心。
“善拢人心、当断则断、思谋缜密、进退有序,堪称枭雄之姿,主公,我等放走的看来是个不寻常的对手啊”吴兰不无担忧的说道。
阴险不下某家啊纪泽同样目光阴沉,可惜他现在已是堂堂三品将军,更代表着整个血旗军势力,非绝大利益自不能随意毁诺。况且,按协议交接之际,他已将血旗舰队调到十里湾以北,加之已是天黑,即便想反悔都追杀不及。
不过,历经这场堂堂正正的万人攻城战,即便只是虎头蛇尾,终归获胜的纪泽似乎有所升华,不复那般小家子器。他很快便扫去阴霾,气定神闲道“莫去愁它,舟山岛到手,我等即将大展拳脚,只需自身强大,何惧八面来风”
“主公,堡内无有异状,士卒疲惫,我军今夜是否直接入堡休整”巨鲨帮离去,钱波奉令遣军卒入堡巡查,搜索无异后,前来请示纪泽率军入堡。毕竟,岛上寒风凛冽,在野外露营,显然不如在巨鲨堡中休息来得舒服。
“好”纪泽欣然应允,迈着八字步,他带着一干属下,以征服者的姿态,昂首行往巨鲨堡。可临近北门之际,他鼻子一阵抽抽,闻到了浓烈的焦糊味和血腥味,其间还夹杂着另外一丝古怪的气味。这种气味似曾相熟又不明所以,隐隐却给他一种危险的感觉。
疑惑间,纪泽张目四望,蓦然抬头,看着眼前黑乎乎的石堡,星星炬火中如同趴伏的洪荒巨兽,不知为何,他想到了请君入瓮,想到了自己每逢得意便要倒霉的黑色规律。思绪一阵纷乱,本还顾盼自雄的纪泽一个激灵,危险直觉也好,贪生怕死也罢,他心中对入堡却是隐觉抵触。
乍然想起林天雄尚有后手却那么干脆的撤离,纪某人愈觉不妥,但这毕竟仅是些许感觉,胆小多疑总不好宣之于口,稍一踌躇,他索性令道“算了,气味难闻,莫要连夜规整此堡了,带上所有巨鲨帮遗留人员,大军返回沈家村驻地,明晨再行入驻吧。此地水步各留一曲军卒警戒即可。”
对于纪泽这一突兀命令,血旗军上下皆觉不解,也有不少血旗老人看出纪某人肯定又开始贪生怕死了。当然,血旗军上下虽然小有微词,纪泽的军令却还无人胆敢违抗。只是,血旗军令行禁止,原属巨鲨帮的千余人就没那么听话了。
“天寒地冻,为何不让我等留堡休息这里可还有些老弱啊”一名颇为精壮的汉子出声抗辩道。交接过程中,巨鲨帮留下的千余人已经放下兵器,集中在北门之外,他们的衣着可比不上血旗军保暖,个别老弱已经冻得发抖,听说还要前往十里外的沈家村扎营,自有不满。
“是啊是啊将军大人适才承诺一视同仁,怎的转眼便虐待我等我等要求回堡取暖”
“听说血旗军除暴安良、扶危济困,血旗将军大仁大义、慈悲心肠,可今日如此寒冷,这孩子已经全身发抖,你等居然还不让他进堡避风,分明是假仁假义,分明是草菅人命嘛”又有两人先后出声附和,三人成虎,本还能够忍耐的天气也变成了冰寒刺骨。
“是啊,是啊”场中的千余人随即骚动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乱糟糟的要求进堡取暖,说着说着,甚至逐渐夹杂了对纪泽和血旗军的谴责怒骂。本来嘛,一众人在巨鲨帮呆得好好的,莫名其妙的就成了血旗军的属下,加之感伤于林天雄临别前的倾情泪水,他们寻得由头自然要发泄一番。
只是,这一场景在本就生疑的纪某人看来,却是极像史上诸多所谓的“群体事件”,而这等规模的群体事件,其背后往往别有图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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