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二年,九月初九,未时,晴,徐州广陵,郡城淮阴。
今个是重阳节,一个传统的庆祝节日。尽管徐州王师正在东海王的率领下,坑瘪的顿兵豫州边境,但淮河之南的广陵仍然颇有喜庆气氛。毕竟王师成败其实不关小民百姓的事,只要战火没到这里,身处鱼米之乡的广陵人民,还是更愿意过好每一天的。
淮阴城外二里,三四十人拖着几辆大车,运送着鸡鸭鱼肉和酒水菜蔬,在秋日骄阳下懒懒前行,相比辽东的冷风飒飒,这里可还是秋老虎的时节。为首者是名华服青年,神情倨傲,目光轻佻,他驱马行在最前,不时回身吆喝几句“尔等快些,我陈氏没给吃饭吗早些将犒赏送到船坊,少爷我还要赶回去过节吃酒呢”
根本无需探问,从话语以及车辆标记来看,这些人显然来自广陵陈氏,运送的是过节的犒赏酒食,目的地正是西北方向的陈记船坊。这样的队伍委实不足为奇,世家大族但有点底蕴,这种节日都会对部众护从们适当意思意思。
车队行进间,郡城方向跟来几人,居中是一名少年。他们身着布衣,背着扁担口袋,一看就是进城采买货物的乡下农人。他们似乎有急事,走得很快,不一会便接近了陈氏运输车队。这样的农人随处可见,陈氏众人根本没有多看,那马上的陈氏少爷更是习惯性的摆出犀牛望月。
“姓李的,你给我站住,今天老子一定要抓你回去和我妹子成亲”突然,一声略带江南口音的怒喝从县城方向传来。
“冯老二,你有完没完,简直就是欺人太甚”紧接着,另一声怒喝做了回应,同样显出吴越糯语。
众人循声看去,从县城方向沿路跑来两人,他们都身着紧衣,背挎刀剑,一看便是江湖人士。二人一前一后你追我逐,眼见距离陈氏车队越来越近。
“李矮子,你应下亲事,却于大喜之日逃婚,置我妹子何地,日后她如何见人”后方那个被称为冯老二的边追边骂,一副替自家妹子讨还公道的正义凛然。
“你妹子暴牙瘸腿,若非我专程探查一番,就要被你冯家骗了。我不去寻你家晦气,你竟然还死缠着不放,莫非以为李某可欺”李矮子嘴上不让,身形却是不停,转眼便越过了陈氏车队。
“姓李的,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何模样,尖嘴猴腮,三寸侏儒,我妹子配你可是绰绰有余。”追在后面的冯姓之人不依不饶的漫骂,同样也越过了车队。
这时,陈氏众人已经回过味来,听着这对准姑舅的吵闹,尤其对比李矮子的贼眉鼠眼,顿时哄笑一片,那名骑马的公子哥更是前仰后合。他陈氏是数百年的广陵士族,出过陈登这等大才,而与其同源的临淮陈氏甚至出过陈矫、陈骞这等三公级人物的魏晋门阀。在广陵郡治淮阴城边上,他们陈氏之人可不怕惹事,更无需顾忌别人面子。
或是冯老二的话太过揭短,也或是陈氏众人的哄笑令李矮子面上挂不住,他在车队前方二十丈外蓦然停住,回身拔剑,怒视着紧追而来的冯老二,愤然叱骂道“匹夫辱我太甚,今日我便与你分个高下”
言罢,那李矮子狠狠的踹出一脚,将道边的一块大石踏得碎裂,算是给那冯老二一个下马威。这一脚显露出其人身手不凡,直将陈氏众人吓得一凛,即便不认为李矮子敢挑衅陈氏,他们也自发的聚成一团,将那位少爷围在中央,而盛放酒食的车辆,自燃就落在众人身后了。
待到陈氏众人站定,前方的冯老二和李矮子已经动起手来,他们二人闪转腾挪,一个抡刀,一个使剑,横砍竖劈,左格右挡,寒光闪烁,金铁交鸣,一时打得不亦乐乎,好不精彩。其间更夹杂着彼此叱骂,互相揭短,恨不得将对方小时偷看女人洗澡的糗事都给抖露出来。
原本略有紧张的陈氏上下,逐渐放松下来,警戒也变成了看热闹。无聊的运送之旅中,能免费欣赏一场传说中的武林比斗,还有笑话可听,着实将他们的注意都给吸引过去,本就轻浮的陈氏少爷,甚至情不自禁的喝起了彩。
只是,陈氏众人都未注意,那几名农人已经靠近了他们一行。就在他们伸着脖子欣赏这场江湖比斗的时候,那名少年农人有了动作,他看似不经意的走近一辆大车,同时探手入怀,麻利的掏出一把竹管。细看之下,每根竹管头装尖针,后设推杆,活脱脱后世针管的模样。
旋即,却见少年身如鬼魅,接连掠过车上的一个个大酒坛,同时手随身动,以肉眼难辨的速度,依次将一根根“针管”的头部尖针扎入坛口泥封,一触即走,继而,他双手一收入袖,再伸出时,竹管业已消失不见,一切犹如不曾发生。这一过程中,其余几名农人则不动声色的卡住了陈氏诸人的视角。
说来很长,少年的整个过程不过一两个呼吸的事,根本无人觉察,便是那些泥封也不曾因为针刺而有所异样。扫视浑然不觉的陈氏众人以及边上同样被吸引注意的路人,少年嘿嘿一笑,接着如法炮制,对车队运送的另外两车酒水也做了手脚。
事毕,与少年一道的某位农人,看似不经意的放下扛于左肩的扁担,将之移到右肩。原本呼喝酣战的李矮子很快发掘了扁担位置的变化,他瞅个空子跳出战圈,转身便向东北逃去,口中兀自大叫道“不打了,老子还要去见相好的,没空与你罗嗦,下次再收拾你”
“你你你小子有种别跑,看,看老子今个怎么收拾你”冯老二似乎打得很累,站在原地叉腰喘息一小会,随即再次怒骂着追赶起李矮子,不久二人便从众人视野消失。
于此同时,被闹剧耽搁的少年农人一行不再停留,随着其他路人一道越过陈氏车队,最终也向着东北而去。原地只留下了一众嘲笑不止的陈氏众人,殊不知他们自己正被人嘲笑着呢
就当陈氏车队与船坊守卫交割节庆酒食的时候,东方十里外的淮河岸边,农家少年、李矮子和冯老二已经有说有笑的聚在一条乌篷小船上吃肉喝酒了。这三人却是丐空空麾下的黄淮暗影成员,那名少年更是丐空空的师侄,空空门新秀丐千手
几人在小船上猫到亥时,远远的,东方驶来六条一两千石不等的商船,首船是桅挂三色灯笼的两千石船只。从表面看,这几艘商船烟熏破损,控船的各是十来名普通水手,还有不少缠着绷带,分明是支刚刚逃出贼手的小商队。可谁又能想道,在船舱里,竟然藏有唐生所率的一曲安海水军。
小船随即离岸滑近来船,船队接上几人之后,便在夜幕下直奔陈记船坊。因承接维修生意,陈记船坊留有直通淮河的水道。于是,这支一看就要大修特修的船队,便在错身船家们的怜悯目光中,一路畅通无阻的驶到了陈记船坊的水寨门前。
事实上,当纪泽仍在高句丽县驻留的时候,收到飞鸽传令的安海船队便已从大蟹岛南下,筹备这场针对陈记船坊的洗劫行动。公私兼顾的事情向来做得精细,且效率很高,早有策划的安海方面便将时间定在重阳节。
之所以整出了酒水下料、苦肉乔庄、与暗藏重兵等招数,甚至在东方淮河口外还布置有陶飙的一曲水军随时接应,实因这座船坊距离郡城太近,陈氏又是广陵望族,只要船坊升起烽火,两刻钟内恐就将有大兵来援。
可惜淮阴陈平太久,安海船队效仿吕蒙的这出白衣渡江,终归是演给自己看了,大举出动的他们注定要以搬运工身份成为暗影的陪衬。只因此时的陈记船坊,几乎所有管事守卫都被药酒带入了梦乡,根本没空欣赏安海众人的戏码。军营、岗哨、库房、烽火台等重地一片寂静,纵有清醒的小猫三两只,也根本无法影响任何大局。
“大兄,是你吗我是二弟,是小成啊”
“成弟,果然是你,这下就好了”
水寨门口,继黄成遇上收到暗影提前知会,从而作为内应的兄长,并上演一出压抑而煽情的重逢戏码之后,安海船队便大摇大摆的鱼贯近入寨门。就此,陈记船坊被迫迎接了一群不请自来的访客,还是带着六艘空船来的恶客
九月初十,淮阴城传出一条爆炸性消息,陈记船坊被一群水匪洗劫了。劫匪不止掠走了基本完工的一艘五千石二层斗舰与一艘千石商船,还带走了船坊中所能带走的全部,如钱粮兵甲、木材帆材、桐油船漆等等,就连某艘在建船只的桅杆都没放过。其中,更囊括了包括黄家族人在内的四五百奴隶船匠极其家眷。
据说,次日的现场,空空荡荡的船坊中,仅剩下了两百多名剥去盔甲的烂醉守卫。震惊之余,绝大多数闻讯之人都在背后偷笑,总算有人惩戒这个横行无忌的陈氏了。然而,作为广陵郡数一数二的老牌士族,陈氏虽能承受数千万钱的损失,但被人在郡治老巢摸了老虎屁股,又岂能善罢甘休
“查给我查通知痊儿,让他也别闲着”得之船坊噩耗的第一时刻,广陵郡臣,陈氏家主陈坚一脚踹翻案几,怒声吼道。
于是,广陵陈氏人手尽出,弄得淮河下游鸡飞狗跳。必须承认,陈氏在广陵乃至徐州的威势,相比那个赵郡江氏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论白道黑道都得给他几分面子。仅仅半天时间,陈氏便查出劫匪沿淮河一路东去,经重金打点,出了云梯关水卡,并入海向南。
注晋时,黄河尚未九次夺淮入海,淮河入海口也未被塞南迁江都,仍在淮浦县今江苏响水的云梯关。
同时,通过内部排查,陈氏也很快发现黄氏族人近来的些许异样,基本弄清了事情前后,劫案定义为黄氏余孽勾结贼匪劫掠船坊以解救家眷。然而,所有可疑人物皆已消失,劫匪更不知所踪,唯一的线索便是黄家原来的江南方向。只是,这么明显的指向,陈氏会任人牵着鼻子吗
当安海营洗劫陈记船坊的消息递到纪泽手中的时候,已是九月十二,血旗骑军此时已经移师辽东平郭县,在其最南角由纪某人命名的旅顺港驻扎。这一片十里方圆的深水海湾,背伊群山,南面渤海,妥妥的军港之选,原本却是抛荒之地,如今已被重兵在握的纪泽以白菜价圈下,并开始了立营设防,雇人购材,修屋建港。
经过邢氏士族被洗一事之后,平州上层对纵兵跋扈的纪某人可谓敬而远之,如碧蛇蝎,对纪泽呆在犄角旮旯求之不得;便是盟友李臻也因同为士人,慑于平州大族的压力,甚少再来交流,血旗骑军除了按约象征性的遣出少量巡骑,不时游弋于并州边境,就是商谈雇集船只,再无它事烦扰,纪泽倒是难得的清闲下来。
原本,纪泽也就打算暂待辽东,坐观中原战局,伺机登陆冀州沿海闹腾一把,太行再闹腾一把,从而胁迫关东阵营给个说法,落些好处,最好是打发一块沿海地盘。岂料通过鸽报系统,得知了血旗骑军近况的张宾等人,却是给他发来了一份建议若想顺利落足海滨,乃至长期立足,莫若先让沿海乱上一乱
养寇自重纪泽也算博古通今,一眼便看出其中道道,大晋可没甚像样的海军,想必被海贼惹烦了的关东阵营,该不会介意让自己这个同样烦人的刺头去对付海贼吧,届时只要收买个第三者提出倡议,多半有戏,整一副贼喊捉贼嘛。嘿嘿玩官场专营,还是张宾这些士人拿手啊
时不我待,纪某人不敢在旅顺港空等,干脆一边琢磨着如何给大晋海疆添乱,一边将诸事暂定的骑军交给段德暂领,自身则踏上了南下巡查鳌山,兼而亲去祸害的旅程。只是,他浑不知被他随手丢却的那份有关陈记船坊的信报,恰是新一轮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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