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二年,八月二十五,午时,晴,平州玄菟。
“老丈,此处是何地界,怎的任由夷兵肆掠,没有官军吗”高句丽县郊,纪泽看着军卒带至面前的村正,怒声问道。刚入长城,重归汉土,便撞上这等事情,本还心情大悦的他难免义愤填膺。
那村正见到胡子拉碴,满眼血丝的纪泽,本就心虚三分,再看其发怒,顿时腿一软,干脆跪地磕头道“这位大人,村中的东西任您取用,但求留乡亲们一个平安吧。”
“老丈这是哪里话,某乃大晋血旗将军,护匈奴中郎将,只会祛虏荡寇,保境安民,怎会伤害寻常百姓,你且起来,安心答话便是。”下意识摸摸自己满是虬髯的脸庞,纪泽苦笑着扶起村正,挤出笑容道。
护匈奴中郎将匈奴人不是在大晋西北吗这位咋跑东北来了村正心中疑惑,可哪敢多问,他忙恭声答道“禀将军,这,这里是平州玄菟郡的高句丽县。对了,这,这是汉末乔置的汉家属县,可不是长城之外那个天杀的高句丽国。”
果然到了平州,纪泽禁不住面露喜色。西晋的平州下辖五个郡,乐浪与带方两郡在后世的朝鲜,昌黎郡在辽河以西,也即后世的锦州,辽东郡与玄菟郡则是通常意义上的辽东。而他此行的目的地便是辽东半岛最南端的那个尖角,也即辽东郡的平郭县。
偷瞟一眼纪泽,看似也没那么吓人,村正言语逐渐麻利“听说中原乱了,东北的高句丽人就时长翻山过来打草谷,县令都被搅得辞官走人了,县里仅有三百本土郡兵与一屯边兵,勉强守城罢了。哎,这次夷兵来的又多又突然,我等不及逃入城里,却是遭了殃啊。”
“直娘贼,县城就算仅有五百人马,对敌五百便不敢迎战了吗真叫个丢呃”纪泽一脸愤慨的开始声斥,可“人”字尚未出口,瞟眼东南十数里外,竟又冒起了冲天烟柱。
卧槽,原来高句丽夷兵这次来的还不止这一股五百人纪泽脑袋一闷,咋自个到哪都这么多事,且都不小,说好的不做好人了,可还是忍不住啊。得,权做黑吃黑捞些兵甲补给吧。他断然喝道“刘灵、段德,你二人各带本部人马,给本将把肆掠玄菟的高句丽人都给宰了,立刻对了,还要将那帮杂碎堆京观”
“诺”刘灵与段德齐声应答,旋即催马离去。很快,血旗前后两部骑军便集结完毕,一人双马,踏着冲天杀气呼啸而去
立于村口,纪泽目送自家兵马狂飙而去,不由暗自点头,经过两月的铁血转战,血旗骑军的战兵业已堪称精锐骑军。收回目光,他又转身询问那村正道“高句丽县有户多少,这等边境之地,怎么才三百郡兵另外,平州该有东夷校尉常驻于辽东襄平,这等边患之地,他当派遣重兵协防才是,怎生仅有一屯边兵”
所谓东夷校尉,可非寻常六品校尉,其与护匈奴中郎将的职衔类似,直属朝廷,由地方供给,负责对边疆少数民族的治理乃至镇压。其与刺史平级,各主平州的军与政,平州未设都督坐镇,直辖边军的东夷校尉理论上就是平州的最高军事长官。
“大人有所不知,本县本仅千户出头,这几年高句丽与鲜卑人不时劫掠,如今人口业已只剩半数了,玄菟三县皆是如此。”村正面显黯然,继而无奈道“至于边兵,年年缺粮断饷,干得又是要命活计,能溜号的都跑了。听说前年还被掉入中原一批再没回来。若非今年东夷校尉换成李臻大人,对边兵一番整顿,只怕县城里连那一屯边兵都没有。”
“哦听这口气,那李臻还算一个好官了”纪泽嘴角一咧,不无揶揄道,“县郊为夷兵扰掠,迄今仍无有应对,这反应也太慢了吧。”
“其实,今年比去年好多了,至少小股夷贼已不敢过来。”村正瞟了纪泽一眼,没敢顶撞,只是怯怯道,“听说,听说,李臻大人想要组建骑兵的,可州府郡府总说钱粮紧张,以至边兵仅凑有骑兵千名,大都驻扎在襄平呢。”
辽东还会缺马,百姓真好哄啊。用脚指头想想,随着朝廷暗弱,地方做大,郡兵营兵之类的地方武装已与直属中央的边军分庭抗礼。尤其是平州这种边远地带,掌握了地方武装的刺史太守们,与拿自己钱却号称中央军的东夷校尉,关系自然就嘿嘿了。
不无怪异的看了村正一眼,纪泽也无心纠缠平州的这些破事,转而手指那些方被血旗军卒松绑的男女百姓,以及数十车辆上的大包小包道“老丈,你便安排那些村民分了各村被劫钱粮,自行散去吧。不过,得为我大军留下五日粮草,连同这顿吃的,我军按市价购买。”
村正先是面露喜色,但转瞬便一个激灵,瞧瞧血旗军中比汉人还多的胡人,以及军卒们架锅烧饭的那副如狼似虎,人老成精的他忙堆笑道“将军说笑了,将军能救下乡亲们性命已是天大恩德,那些钱粮就当乡亲们孝敬军爷的吧。”
“得了,老丈,您就别瞎琢磨了,本将还看不上寻常村民的那点家当,您就照办吧。对了,若有年轻人无处可去,我血旗军愿意接收。”纪泽呵呵一笑,摆摆手道。他出塞一路没少坑蒙劫掠,军中至少十数万贯的钱财缴获,委实没兴趣跟一群落难村民计较,相比之下,倒是高句丽夷兵的兵甲更为上眼,至少都是铁器。
村正千恩万谢的离去,自又少不了被救百姓们的一通跪谢,以及数十青年的入伙。血旗军上下则已围起一个个锅灶,大快朵颐起来,吃了一个多月的肉食,谷粮的味道自然香甜无比。
大军修整一个多时辰,其间纪泽也没忘令辅兵将夷兵尸体堆成京观以作震慑,刘灵与段德则陆续率军归来,各自歼灭了大约五百的高句丽夷兵,另有一支五百人的夷兵察觉不妙东逃入山。而两军带回的兵甲凑一块,倒能将血旗骑军的辅兵们好好武装一把。
说来高句丽夷兵虽也凶悍,但多为翻山而来的步兵,更未想到会倒霉的遭遇到横空而来的血旗骑军,面对数倍骑兵的骤然打击,他们此番付出了一千五的战死,给血旗营造成的伤亡总计却还不到两百,血旗营算是捡来了一场大胜。
不过,汇报完战绩之后,段德道“主公,适才我等清剿残敌时,遇上一支两百骑兵的晋军,倒也帮着斩杀了些许夷兵。其为首者自称边军校尉李成,从玄菟郡城望平而来,他希望求见主公。”
“哦,传他过来吧。”纪泽点头笑道,他早已看见了随同段德前来的那小队骑兵。对于两百人便敢出战的边军,他还是颇有好感的。
片刻后,亲卫带来了一名身材健硕,盔明甲亮的年轻军官,可惜又是一个长相俊朗的小白脸。他不无好奇的打量纪泽两眼,略带兴奋的行礼道“卑下李成,参见纪将军。素闻将军与血旗军在西北痛击匈奴,成甚为仰慕,恨不得见。岂料将军竟会出现于此,更是一出手便斩杀过千句丽贼。成侥幸目睹,实乃三生有幸。”
花花轿子人人抬,纪泽被李成一捧,也不再妒忌别个长相了,他呵呵笑道“你对我等出现于此并不过于奇怪,看来消息挺灵嘛。呵呵,有事便说吧,不会仅是过来看上本将一眼吧。”
“雁门关下将军为人算计,之前卑下还以为仅是讹传,不想却是为真。”叹息一声,李成诚恳道,“我平州边军目前仅三千有余,还需兼顾乐浪、带方,周围异族环视,委实心有余力不足。此番幸有将军恰时出手,为表我等谢意,还请将军移师县城,让我等款待几日,聊表寸心。”
“哦,你一个校尉,听口气竟能代表平州边军,更敢包票县城让我这支莫名大军入驻,看来身份不一般嘛。”纪泽似笑非笑,脸色渐沉道,“还有,你且与本将说说,高句丽国如今何等状况,多少兵马,不得诳语”
“将军果非常人,一眼便看出卑下心思。”李成略有窘态,却并无慌张,言语依旧谈吐自如,“高句丽故往最多时有五万户,但百年内曾被公孙度与曹魏毌丘俭两次攻灭京师丸都城,如今当不到四万户,常备军两万。算上其间接掌控的挹娄人、沃沮人与其他秽人的聚落约两三万户,其实控人口在三十多万,倾举国之力可出强兵五万。”
“高句丽人所以强于寻常东夷,一为其性格悍勇,二为其占据了塞外玄菟,继承了我汉家的冶铁等多项技术,却非寻常蛮夷可比。”李成说着,不免感慨道,“尤其汉末动乱以来,汉家许多文人工匠流入边疆异族,令他们诸般进步,却反过来为祸我汉家啊。”
此时的高句丽主要占据着盖马高原一带,尚未像隋唐时一般,趁东晋南北朝之乱占据了辽东与朝鲜中北部。但对这个拖死隋朝的顽强之国,纪泽倒也不敢小觑,他一阵思忖,这才淡淡道“据本将所知,高句丽人素善隐忍,伺机而动,稳步扩张。今次为我迎头痛击,短期当不敢再来扰掠玄菟吧,至于举国大战,呵呵,他们不会那般疯狂。”
“将军明鉴,我边军使者明日便当前往与高句丽人交涉,但此番他们折了千多人马,只恐再生事端,故而卑下恳请将军相助玄菟百姓,在此暂留三日,以震慑那帮句丽蛮。”李成目光清澈,言辞恳切道,“至于卑下,家父正是现任东夷校尉,讳臻。”
李成的身份并未令纪泽太过诧异,但也不免对这个亲临前线的高干子弟更多一份好感。想了想,他颇觉以高句丽国的狡诈习性,不至大举出动来自己这里寻骑兵碰灰,自家多留几日应当没有凶险。
左右血旗骑军奔波了两个月,入城修整三天也好,毕竟南下至平郭还有五百里,他纪某人混得堪称人人喊打,汉境内也未必安全,倒不如先遣人前去平郭联络,留大军在此恢复状态。于是,他冲李成点点头,允其所请
大军旋即移师高句丽县城修整,纪泽也派出人手先一步南下联系。一夜无话,次日过午,却有军卒通报李臻来访。对于这位职衔与自己相当,头上还没都督压着的东夷校尉,纪泽自不能拿大,当即院门相迎。却见由李成相陪的一名中年男子,相貌儒雅而不乏豪气,清癯中透着干练,一看便是实干多过清谈,有别寻常士人。
互礼寒暄入厅落座看茶,二人自然就时局交换起了意见。首先是对诸王内战的慨然声讨,共同发出了没处宣扬的和平呼吁;随后,李臻对血旗骑军的强悍表示羡慕,对血旗营的抗匈事迹大加钦佩,对司马腾的不义之举表示遗憾;纪泽则对李臻整顿边军表示赞许,对平州地方政府罔顾大局,抵制边防建设的短视行为由衷惋惜。
由是,两位同样不受地方待见,职衔相类处境相类的边疆大将很快惺惺相惜,志同道合。唯一差别也就在于,出身渤海李氏的李臻虽份属关东阵营,却愿远赴东北偏疆戍边,接受平州边军这个烂摊子,妥妥的大晋忠臣;而抗匈英雄纪某人,其每个毛孔里却都蕴满着伪忠臣的气息。
废话完毕,转入正题,李臻正色道“敢问将军意欲何往,是否打算暂时驻留平州”
纪泽心中一乐,自己这上万人马终归令平州上下觉着不安啊。他淡笑道“将士思归,纪某恨不得插翅返回中原。况且,我血旗营受了这等委屈,也当讨个说法不是”
李臻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颇为纠结,他沉吟道“将军心情臻感同身受,但大晋业已太乱,还请将军能够搁置成见,以大局为重。所幸将军与血旗将士并无实质伤损,还望和平解决纠纷。臻不才,愿意上表朝廷为将军请封,并与东嬴公去信说和。”
纪泽沉吟不语,回想雁门关下自己被拒吐血的一幕,要说他不恨司马腾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才怪但作为一股势力的掌舵人,他真能率性而为,不管不顾的与司马腾乃至关东阵营死磕吗抑或,还是猥琐的吼一嗓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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