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二年,七月初二,卯时,离石左国城。
黎明将至,天色黑沉,伪汉王宫的议事偏殿,此刻聚集了伪汉丞相、右贤王刘宣,太尉、左于陆王刘宏,黄门郎陈元达,建武将军刘曜,以及汉王世子刘和等一应在都核心。这般天不亮便纷纷赶来,自是急于商议血旗骑军袭扰河套这一突发事件。
“汉王驾到”一片阴霾气氛中,忽听殿外传来一声高喝,众人忙躬身行礼。却见一名蟒袍金冠,身材魁伟,气度轩昂的中年男子快步迈入,来者正是匈奴大单于,伪汉王刘渊。其人字元海,新兴匈奴人,冒顿之后,名犯高祖庙讳,故多称其字。
晋书刘元海载记有云“刘渊龆龀英慧,七岁遭母忧,擗踊号叫,哀感旁邻,宗族部落咸共叹赏。幼好学,师事上党崔游,习毛诗、京氏易、马氏尚书,尤好春秋左氏传、孙吴兵法,略皆诵之,史、汉、诸子,无不综览。屡被举荐,又屡因异族身份而被晋朝闲置遂学武事,妙绝于众,猿臂善射,膂力过人。姿仪魁伟,身长八尺四寸,须长三尺余,当心有赤毫毛三根,长三尺六寸,形貌非常。
虽心中沉郁,刘渊仍面带浅笑,施施然坐定之后,方才直奔主题道“诸卿想必已知西岸渡头营地之事,且莫谈罪责,时下反攻并州军在即,却出了如此变故,该如何应对,还请诸卿各抒己见。”
恰似新兴王国该有的锐意进取,殿中诸人并无推诿虚套,丞相刘宣立刻出言道“汉王,那血旗小儿行事够狠够辣,不似汉家宽仁,反更胜胡族暴虐,其显是逼迫河套部族联军撤兵,此乃阳谋,血旗骑军一日不除,河套联军一日难安。是以不论如何,我等务必立即派遣精兵强将,过河追剿那血旗小儿。但若不能尽快剿灭,三日后也只得任由部落联军返回,否则必令诸部生怨,将致人心离散。”
“丞相言之有理,河套诸部那里,还烦劳丞相前往安抚。”刘渊点头称是,目光扫视殿中,落于建武将军刘曜身上,他断然令道,“曜儿贤侄,今番便由你走一趟河套。你率一千本部,并五千部族骑军,嗯,孤再遣一千铁瓴军与你。你即刻调集人马过河,给孤取来那血旗小儿的人头”
殿中众人听得一愣,这铁瓴军可是刘渊的亲卫军,拔自匈奴本部最精锐的老卒,总计不过三千之数,居然被刘渊派出一千来对付血旗将军那群乌合之众,未免牛刀宰鸡了。刘曜则拱手劝阻道“汉王,大战未毕,那千名铁瓴军还是留下护卫您吧,侄儿有六千兵马已是绰绰有余。”
刘渊却是面色一沉,不无训诫道“曜儿不可大意,更不可小看天下英雄。那血旗将军虽行事阴损狡狯,有失堂堂正正,为汉家酸儒所不齿,也为我汉国所声讨,然其一介草民,起于溃兵,毫无后台倚仗,不足一年却能得民十万,拥壮三万,开太行之基,连战连捷,仅我军便已被其前后歼灭一万有六,其中还有刘景与綦毋达两名悍将”
“敢问诸卿,易位处之,谁能胜过那血旗将军哼,汉家百姓数千万,豪杰何其多,我等欲夺天下,切莫自傲。”冷冷扫视众人一圈,刘渊肃然道,“况且,那血旗将军起家之役,便是敌后游击,河套广大,正适其尽情肆掠,若非十万并州军在前,这七千人马孤都觉得少了。对了,孤那头海东青此番也将之带上,或可相助追索。”
“诺,侄儿受教了。”刘曜面露惭色,忙躬身领命,恭敬退出,但其心中作何想法,便不为人知了。
刘曜出殿后,黄门郎陈元达出班道“那血旗军蓦然现于河套,必是途经吕梁荒僻山道,为数不过条,臣以为汉王当遣少量军兵加以扼守,以免其轻易逃脱。此外,那司马腾素来不喜血旗营,我等可令细作贿买其麾下重臣,由其劝谏司马腾,封锁塞外进入并冀,甚或入幽通道。至于南下雍州,去岁血旗营背司马颖而投司马腾,我等只需暗中知会一声,关西阵营自会款待他们这群背叛之人。”
“然也哼哼,如此定可令血旗将军有来无回,那三十六寨也便不足为虑,甚至唾手可得。可笑汉家内斗不休,精于倾轧,血旗将军这等人物反而不猥琐用,孤立无援,正该我匈人大兴啊。”刘渊满意颔首,旋即吩咐道,“封锁山道便由太尉费心,知会雍州与贿买并州臣属之事,便由陈爱卿具体操办吧。”
暂了血旗营一事,刘渊复问道,“且不谈那血旗营,离石战情至此,陡增变数,诸卿以为并州军当如何应对”
太尉刘宏出班道“河套安稳与否尚难定论,我军当利用部族军这三日逗留时间,明日便对并州军发动总攻。不过,也难保血旗军会告知并州军河套联军消息,令得战事难以一蹴而就,甚或并州军有主动撤退之可能,故而我方当令文谷水军随时做好动手准备。”
“也只能如此了,孤这就诏令刘钦,不必再拖了。此战乃我等振兴大匈的关键一战,成则全取并州,还请诸卿尽心任事。”暗叹口气,刘渊最后扫视殿内一圈,目光落于刘和身上,随口问道,“和儿,可是有何建议”
刘和一愕,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有啥可说,只得躬身行礼道“孩儿不善武事,不敢妄言,父王英明神武,但凭父王做主。”
晋书刘元海载记有载“和字玄泰。身长八尺,雄毅美姿仪,好学夙成,习毛诗、左氏春秋、郑氏易。及为储贰,内多猜忌,驭下无恩。元海死,和嗣伪位。”
听得刘和之言,刘渊皱起眉头,沉声斥道“不善武事身为我大匈世子,焉能不善武事孤知你喜好汉家书著,颇有才学,然汉家皓首穷经者不知凡几,却多浮夸酸儒,抑或九曲心思内斗内行,没几人配做我匈人之敌。是以你当记住,取其精华即可,万莫真就成了汉人习性,邯郸学步,却丢了我匈人之勇悍,扬短避长,徒为人笑尔”
匈奴御前会议结束之时,刘曜业已点起兵马奔往黄河渡口,而总攻诏令也下到断石口刘钦之处。怀着侥幸,刘钦并未立即发兵,而是期待并州军尚未收到消息,如同昨日一般继续出营来攻连寨防线。怎奈到了日上三竿,并州军大营依旧毫无动静。心知是以败露,刘钦只好带上总计八万大军,主动杀向西征军大营。
“隆隆隆”“砰砰砰”“咻咻咻”“嗖嗖嗖”战鼓阵阵,投石横飞,床弩劲射,箭矢如雨,匈奴人步骑协同,填壕平沟,层层推进,为三缺一,以泰山压顶之势,对并州大营发起凶猛强攻,将他们在布兵与军械方面的造诣展现得淋漓尽致。内附汉家百年,强调实用的他们没少潜心学习,水准直令并州军上下为之咂舌。
“弟兄们,顶住,大营若失,你我都将埋骨于此但有后退者,格杀勿论”并州军营防阵地,不时响起军官们歇斯底里的嘶吼。与之相伴的,则是双方刀砍枪刺,盾击斧斫,鲜血四溅,残肢飙飞,横尸栽倒,以及投石、强弩、箭矢的疯狂反击
好在,有着血旗军提醒,并州军虽未及核实,虽半信半疑,毕竟没拿身家轻忽,业已有所防备,昨夜便紧急加固了营防工事,三军上下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狂暴攻击也已小有预料,而阵地防守正是并州步卒的擅长之处。是以,此战从上午杀至黄昏,虽有不少阵地告失,但层层抵抗之下,整个并州军防线有惊无险,尚能稳守无虞。
“呜呜呜呜”终于,匈奴人吹响了退兵的号角。铺天盖地的匈奴悍卒也纷纷松了口气,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潮水般退去,而作为防守方的并州军卒,则累得甚至连箭矢欢送的力气都无。犹如绞肉机般的战地,徒留下双方各有过万的尸体,以及足以漂橹的流血,伴以伤兵哀嚎,凄然求助,将人类争斗的残酷谱写得那般血意
“直娘贼这场西征简直就是个笑话,匈奴人隐藏得好深,亏我等还放弃晋阳坚城,雄赳赳前来征讨,分明是自投罗网嘛那血旗将军战前送信劝告我等莫要轻敌冒进,当时我等不屑一顾,孰料竟是真知灼见啊”中军大帐前,听得匈奴撤兵号角,司马瑜长松口气,拭一把额头冷汗,也不顾少帅风姿,忍不住碎碎念道。
田兰同样长舒口气,不无后怕道“还好此番得了血旗营提前警示,先一步有所防范,加固了营盘,否则若像昨日那般出营攻击,岂非业已一败涂地,甚或身首异处,确是欠了一份大人情啊”
二人这里说得感慨,边上的周良薄盛等人面色就愈加难看了,谁叫当初最先吵吵着西征的就有他们呢。他们对司马瑜和田兰说话别无办法,心底对于血旗营的怨念却不由更重三分。
“今日匈奴人不惜暴露底牌,不顾攻营吃亏,攻势如此之猛,或是因为他们等不及了。究其原因,多半该是血旗骑军已在河套闹出了声势,令部族联军急于退兵。”气氛尴尬中,石鲜转移话题道,“观如今局势,匈奴之强远出我等战前预料,再想攻取左国城恐已不能,我等或该筹谋如何抓住机会,平安撤回晋阳了。”
“只要血旗骑军能在河套多闹腾几日,想来部族联军挺不了几日便会回师,那时便是我等撤退之机。良会加派伺候力量,尽快尽准掌握部族联军动向,不让他们再度耍诈。”周良接过话题,不无憋闷道,“现在,我等却是不得不盼望那血旗将军平安无事,所向披靡了。”
“血旗将军昔日起家于赵郡,一度令我幽并联军闷亏连连,敌后袭扰正是其长项,此点石某却颇相信,便让匈奴人去品味吧,呵呵。”石鲜摇头苦笑,转而说到,“若仅应对三四万匈奴军,我军谨慎撤退,列阵而行,倒应无虞,唯一可虑者就是渡河文谷水。匈奴人既然早有设局,那里或许也有布置,单凭我方那五百拼凑水军恐有凶险。少帅,那血旗水军的信使还在营中,不妨召来商讨一二”
就在并州西征高层们念叨血旗骑军的时候,河套平原那个五百帐部落的秃童营地,血旗骑军们正就着夕阳,大块吃肉,大口喝汤。在刚刚过去的白日间,血旗营派出了可靠的麾下胡卒与被释奴隶,依旧在部落周围驱马放羊,整一副悠哉惬意的游牧场景,令得这个无一逃脱的胡族部落,丝毫不曾被周边邻居发现异常。
“弟兄们,若是部族联军不撤军,并州必然沦陷,我三十六寨定是匈奴的下一目标。为了我等家人的安全,该怎办对,抄他们的老家,逼他们回来”军卒群间,各级功曹诸史正嬉笑怒骂,舌灿莲花。舒缓军卒情绪之余,他们还作为纪某人的传声筒,将敌后施虐破坏的暴行,美化为拯救大晋,拯救并州,拯救三十六寨,拯救自家亲眷的正义之举。
“无烟,我知你心中不忍,我其实也不愿如此暴虐,此乃折寿之举啊。但双方份属敌对,我又无力正面对抗不足联军,他们不哭着退兵,便是并州百姓痛哭,你叫我如何去做”悻悻收回被剑无烟第三次甩脱的咸猪手,纪泽呈戚戚之状,依旧苦口婆心的做着思想工作,“其实,这般作为,我,我,我今天白日睡觉都在做噩梦啊。”
于此同时,按某白日做噩梦之人所下的缺德命令,段德正带着骑卫曲中的一干血旗死忠,秘密将一些牛羊尸体绑上石头,投入部落左近的河水井水。与其让回返的部族联军们为了重建部落,疯狂的杀入汉地打草谷,倒不如让他们通过瘟疫减丁来缩减需求。
夜幕时分,一昼修整的血旗骑军精神抖擞,再次整装待发,意欲离开这个惨遭摧残的部落。但就在此时,天空中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雕鸣“唳唳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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