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二年,六月十三,子时,东二北二寨。
清风徐徐,夜虫轻鸣,月儿在云朵间半隐半现。山晚夏凉,正是催人好梦的光景。但此时,太行群岭间,却有百余身手矫健的黑衣人穿行于荒山野林,奔行快捷却悄然无声,其目标则是西南不远的东二北二寨。而在他们的后方里许,更是跟随着黑压压的数千身影。显然,这群乘夜而至的不速之客,绝非过来窜门的。
东二北二寨是太行三十六寨东北方位的一个寨子,其名源自三十六寨的经纬命名之法,经纬原点自是铁谷城。因为位置半偏不偏,既非防御要点又非核心地带,这里的建设尚未全面启动,更多意义上仅是一处岗哨。更兼西袭行动占据了太多人手,而今寨里也仅二十民兵驻扎,半是巡哨半是打理山田。
此时,寨内充作民兵宿舍的一间木屋,正是鼾声一片。蓦的,一条身影轻轻坐起,作势打了个呵欠,再轻咳两声,见周边他人并无异样,便穿上鞋子,驼着个背,蹑手蹑脚的开门出了木屋。阴晦的月色下,可见一张老实巴交的中年面庞,却是一名绰号吴痨子的民兵。
往茅厕走了一遭,吴痨子像是醒了睡意,信步走往山顶方向,那里是每寨必备的烽火台。待得近了,他才低声笑道“咳咳咳今个真叫凉快,嗨,赵四,你窝那拐角一声不响,该不会睡着了吧,小心头儿待会查岗。”
“吴痨子,你这老货睡不着,就来消遣俺了,呵呵,正无聊,过来坐会吧。”黑暗中传出一个声音,显是值守烽火台的民兵。
“成,今个不知怎的,就是不困。咿,你看那边是什么”说笑着步入暗处,吴痨子待得接近那值守民兵,忽的手指远处山头,一脸惊疑道。
“噗”就在那民兵闻言转头看去的刹那,吴痨子翻手掏出一把匕首,电闪般捅入他的腰眼,同时另一手及时捂住了他的嘴。其动作之敏捷,哪有寻常咳嗽病痨的模样。旋即,吴痨子迅速窜入一块山岩之后,点起一根火把,并背着山寨方向,冲山下划起了圈圈。
“来人啊杀人啦吴痨子是他妈的奸细啊快起来啊”可是,自以为做得干净的吴痨子,尚不及等到山下的回复,便听见寨内传出惊天动地的尖叫。他瞬间确定,坏他好事的是同舍的一个民兵,名为王三癞子的那个垃圾
要说王三癞子是个垃圾,某种意义上很对。他本是飞鹰贼出身,小有身手,曾被编入血旗战兵,混上过伍长,更是参加过雄鹰寨保卫战。怎奈这厮三十好几的光棍,却是不着调的性子,尤其抗不过一个色字。口头调戏民女,偷窥女子私密,人挤人时揩油,大错不犯小恶不断,直至如今声名狼藉,勒令退伍,沦为一名寻常民兵。
搞不清为啥被王三癞子发现,吴痨子也没时间搞清,他立即抓过死去民兵的钢刀,操片藤编做盾,几步窜到烽火台前的窄陡坡道,却欲一夫当关,死守烽火台。因为,他已经看见了山下的火光,甚至不再隐藏身形的一群黑衣人。
吴痨子自然知道山下大军的规模,更知头前黑衣人的厉害,绝非一帮寻常民兵所能抵御。凭他的身手,只要坚持一小会,不让烽火点起,他便完成了今番的任务,也就可以出山重回花花世界了。
这时,被王三癞子惊起的民兵队头窜出一间木屋,他很快看清了局势,当即操刀杀向吴痨子,口中兀自高喝道“弟兄们,操家伙一什防守寨门,第二什跟我宰了吴痨子,点起烽火”
这名民兵队头可谓果断勇敢,怎奈就职一个并不重要的寨子,队头不可能是狠角色,身先士卒的他非但不曾斩杀吴痨子,反被吴痨子一记飞刀突兀袭杀。而群龙无首的民兵们虽将吴痨子打得伤痕累累,甚至划瞎了一只眼睛,却终未将卡住窄道的吴痨子冲开,直至自身被狰狞涌来的黑衣人潮淹没。
目睹四千大军毫不停歇的掠过山脚西南而去,大功告成的吴痨子这才想起寻找那个垃圾出气,人尸都行,以藉慰自家的那只伤眼,可是,他却惊怒的发现,那厮咋找都不见踪迹
“呼哧呼哧”此刻,王三癞子正喘着粗气,身处东二北二寨西方的一片山田,藏身于一丛灌木。还在寨内民兵慌里慌张应对危局之际,第一个发出警讯的他便已顺着白日掏鸟蛋发现的一条野径,凭借昔日做贼和当兵的功底,狼奔鼠窜的逃离了东二北二寨。报讯是出于道义,他一个上过战场的人,一眼便看出势不可违,晚一步必将生死道消,他王三癞子这辈子可从没想过舍生取义
说来王三癞子这么个不着调的货,能够第一时间察觉吴痨子的不妥,还得归功于这个色字。就在数日前,一支补给队伍路过这里,其中有两名仓曹女署员,好久不近女色的王三癞子重操旧业,躲到茅厕后面的一棵树上意欲过过眼瘾,谁知没看见春色,却撞上吴痨子出宫。而那吴痨子或是闲着无聊,竟然抓个石子,边蹲坑边在地上划起字来。
一个自称庄稼汉的憨货怎会写字,且凭王三癞子在军中学过几天字的见识,吴痨子分明有一手好字。吴痨子完事后踏平字迹走了,王三癞子却上心了,血旗营之前刚宣传过内奸之事,举报者可有重赏,怎奈无凭无据,更不好交代自己发现异状的过程。由是,王三癞子并未声张,而是暗中盯上了吴痨子,尤其是晚上,左右他白天打盹偷懒早被习以为常。而今晚,正是他收获之时,至少救了他自己一命。
暂保安全,王三癞子回望东二北二寨方向,并无烽火燃起,心知那吴痨子守住了烽火台,寨内也全军覆没了。叹息之余,他强按依旧砰砰乱跳的心肝,脑中迅速核计开了。须知他这样弃众而逃太没义气,日后没法交代,加上前科,甚至没法继续呆在三十六寨了呀。
除了规矩够多够严,除了太把女子当回事,除了雄鹰楼开设的勾栏收费太贵,王三癞子还是挺满意三十六寨的,至少比山外的忍饥挨饿强得多。此番要想过关,继续留下混生活,他必须做点什么
心有所思,他贼眼乱转,蓦然看见不远处的一大堆柴草,那是这两天大家随手收集用来沤肥的,干燥得很。他顿时眼前一亮,吴痨子那般谋算烽火台,来敌又这般无声无息,显然更外缘的东三北二寨或者东二北三寨,定有一个同样遭了毒手。而敌方这般处心积虑,不用想都知是为了偷袭铁谷城。
既然偷袭,就害怕提前示警,那他王三癞子偏生就要示警。别的不行,他贼匪出身的,随处放火还不是老本行吗。于是,王三癞子摸摸怀中烤鸟蛋必备的火石火镰,窜身急速西去。这里仍很危险,西南方向更危险,还是前往东一北二寨更安全,沿途再点些火,好像转过这个山梁就有个柴草堆
与此同时,雄鹰寨里静悄悄。由于上月底的内奸风波,孙鹏紧急调整了三十六寨防御布署,将赵剑的预备曲从铁谷城调至谷丰城确保储粮安全,再从麾下驻防雄鹰寨的右曲抽调了一屯兵卒加强铁谷城防御,临近上党战区的白狼城倒是未作抽调,以至雄鹰寨目前仅有三百多战兵与五百民兵驻防。
中寨的右曲兵营,军候纪庄正在室内卧榻酣睡。忽的门被敲响,一名轮值的亲兵什长在门外唤到“军候大人,值夜的席队副有要事求见。军候大人”
席队副今晚不该他轮班,莫非私下换班了纪庄很快便睁开眼睛,略一皱眉,他借着油灯迅速装束一番,继而跪坐案前,沉声唤道“让他进来吧。”
“卑下见过军候大人。”房门被推开,进来一名相貌方正的年轻军官,击胸行礼道。
审视来人,纪庄问道“夜半而来,莫非有何不妥”
那席队副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笺,边上前递给纪庄,一边急声禀道“寨外有暗哨飞奴传信,发现有不明军旅”
“嗯”纪庄点头,边与席队副答话边伸手欲接那份纸笺。但就在他手指即将接触纸笺之际,变故突生。却见席队副突然一翻手腕,一根短弩已经射向纪庄的面门,矢尖还闪着蓝汪汪的光泽。
几乎就在席队副动作的刹那,却听砰的一声,纪庄身前的案几竟是跳了起来,半空中横于纪庄与席队副之间,那根要命的短弩,却是笃一声射入了案面。不待席队副的惊疑在脸上扩散,纪庄业已一掌击中案几背面,再听砰的一声,席队副的身体被案几带飞,直接撞开房门,栽倒室外。这时,纪庄的暴喝也从室内跟出“刺客绑了”
席队副的功夫显然比纪庄差得颇远,他被撞得口喷鲜血,一时根本动惮不得,被门口的亲兵一拥而上绑缚住。背脊发凉,手心是汗,纪庄暗道侥幸,还好他以前没少在江湖上厮混。步出房门,他冷笑道“目光游移,呼吸粗重,这点本领也想学人刺杀,老子十岁时都比这强。说吧,是谁派你来的企图何在”
席队副一脸苦笑的摇了摇头,未发一言,脸色却逐渐变黑。纪庄神情一变,旋即无奈摇头,自言自语道“直娘贼又是死士不对,这厮行刺的太过简单仓促,莫非此间另有文章,有人不想某有所作为亲兵,立即吹号,全军紧急集合还有飞奴传信,告知铁谷城某遇刺之事,令他人提高警惕”
“嘟嘟嘟”代表紧急集合的铜号声在雄鹰寨响起,除了既有的值夜军卒,其余战兵与民兵皆在嘈杂声中快速起床集合。
“军候大人,我军与五里外的西方哨卡断了联系,本该子时发来的平安鸽报并未送达,已过一刻时间,是否需要遣人前去核查”恰此时,正版的值夜队率匆匆赶到纪庄身前,看见倒毙的席队副,顿时讶道,“他刚还在我那里,怎么转头便死在这儿了”
哨卡那处哨卡扼守雄鹰寨通往铁谷城的最快道路。纪庄没空回答队率的好奇,他下意识转头西望,眼角余光却发现,对应东二北二寨的西北方位,山中隐有火光,但远没烽火那般醒目。纪庄自然不知,有个叫做王三癞子的家伙正一边逃窜一边顺手点柴草堆呢。
若在寻常,纪庄或许会以为偶然起了山火,可如今三件异常之事重叠,又值三十六寨的特殊时期,那场山火就像烽火了。脑中划过亮光,有敌人从东二北二寨切入,最有价值的目标自是铁谷城,而雄鹰寨西方哨卡被疑出事,引发了自己被席队副仓促行刺,说明席队副这个细作的任务当是拖延己方回援铁谷城,而那处哨卡也多半不通了。
几件事就此贯通,纪庄不确定自个是否想多了,但小心无大错,大不了权当三十六寨来次全民大演习就是。于是,他断然令道“再传令下去,点烽火,注意,示警而非求援”
烽火尚未燃起,已有屯长过来禀告战兵集合完毕,请示后续事宜,纪庄却先询问值夜队率道“除了西方那处哨卡,雄鹰寨周围明哨暗哨可有异样”
见队率摇头,纪庄心知凭借雄鹰寨周边的防御体系,己方即便另有探哨遭了毒手也不会多,偷袭西方哨卡的敌军也只能是百人量级的小股精锐。
心中有了计较,纪庄转向屯长道“某怀疑有人对我三十六寨不轨,且来势汹汹,铁谷城仅有五百战兵与五百青壮民兵,太过危险,是以,某将率右曲所有战兵,以及三百勇壮民兵,合六百余人悄然回援铁谷城。便由你率剩余二百民兵驻守雄鹰寨,做全力防御状。呵呵,左右寨中暂无百姓,无需死守,若遭攻击,直接退守上寨,甚或暂入山腹躲避,相信彼时我血旗大军会很快回师解救你等。”
不一会,雄鹰寨上空升起了代表示警的两道烽火,照亮了太行群岭的沉沉夜空。而纪庄也点起了属下兵马,抱着敌人反对自己就得全力实施的心态,匆匆西向而去。自然,下岭出寨是不能走正道的,而五里外那个横锁险要的哨卡也是要绕开的,左右他们熟悉的山路远不止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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