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香楼,容城最高规格的酒楼。当纪泽戴着救子恩人的光环行至这里的时候,却见门口已有一群人静立等待。包括刚才提前返回的护卫在内,一众护卫正簇拥着一名衣着华贵的三旬男子,其人身材魁伟,虎目剑眉,八字胡须,中气充沛,既有文人的俊朗儒雅,更有武人的英武豪气,随意一站便显鹤立鸡群,不消说,此人便该是祖逖了。
晋书有载“祖逖,字士稚,范阳遒人也。世吏二千石,为北州旧姓。父武,晋王掾、上谷太守。祖逖辟齐王冏大司马掾、长沙王骠骑祭酒,转主簿,累迁太子中舍人、豫章王从事中郎。从惠帝北伐,王师败绩于荡阴,遂退还洛。大驾西幸长安,关东诸侯范阳王虓、高密王略、平昌公模等竞召之,皆不就。东海王越以逖为典兵参军、济阴太守,母丧不之官。”
“今日亏得兄台目光如炬,仗义援手,方才免了小儿一场灾祸,祖某这厢谢过了。”主动迎上几步,祖逖躬身长揖,语带感激道。他言语诚恳,举止自然,毫无时下士人常见的矜持拿捏之态,顿令纪泽大声好感。
“祖兄客气,太客气了,呵呵,举手之劳,举手之劳而已,万莫挂怀,万莫挂怀。倒是纪某有幸与祖兄机缘相会,委实不胜欢喜啊。”纪泽忙也躬身对揖,态度似比祖逖还要热忱。莫怪纪某人如此不上台面,实因这一时代的史册名人中,一个坚守晋阳六年的刘琨,一个中流击楫的祖逖,也即闻鸡起舞的基友二人组,是他纪某人前生唯二敬佩的人。
一番热络客套,祖逖相请,纪泽谦让,二人并肩入了翠香楼。顶楼一号包间,宾主坐定,房中仅留剑无烟与另一祖氏护卫相陪。言说间,侍者送上菜肴,而祖逖的那名护卫则取来一个包裹,打开两层绢布,掀开其内的细纹木盒,这才珍而重之的捧出一个精致瓷瓶。
不无好奇的,纪泽凝神看去,却见瓷瓶背面的贴纸上,笔法苍劲的印有如下字样“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噗嗤”纪泽嘴角抽抽之际,侍立其后的剑无烟却是忍不住嗤笑出声,顿令那名祖氏护卫面色一沉。他家主人可是拿出了最好的酒来招待救子恩人,孰料这女子护卫竟然如此不知好歹,没有规矩,便是祖逖的眼中也闪过了一丝不悦。
“还请祖兄莫怪,我这护卫性情单纯,却非有意取笑,实因此酒本就纪某自家所出,故而觉着有趣罢了,呵呵呵。”纪泽也忍不住莞尔,继而揭下伪装的胡子,拱手一礼笑道,“方才在外有所遮掩身份,这里纪某自我介绍一下,我便是此酒的幕后东家纪虎,恬称血旗将军,也有人称我为阴损将军,呵呵。祖兄若是不弃,称我一声子兴老弟便好。”
“哦,血旗将军,失敬失敬,难怪一眼便可看破贼妇恶行,更有这等豪迈大气,之前便觉老弟有所易容,只不想竟是近来扬名河北的抗匈将军。呵呵,那祖某便托个大,称你声子兴老弟,你便称我一声士稚吧。”祖逖一愕,却无惊容,拱手再度见礼,旋即失笑道,“如此说来,我以这百果酿款待于你,确是班门弄斧了。不行,这百果酿委实难买,有价无市,偏生我又极度喜欢,此番遇上正主,却要厚颜讨要一些了,哈哈。”
“没问题,士稚兄喜欢便好,转头我令人给贵府送上一批便是,包管士稚兄可以喝得尽兴。”纪泽爽快道,心下暗自点头,皆传祖逖本性任侠,交友豁达,不拘出处,果然非虚,能用酒精拉拢腐蚀他,何乐而不为。
“祖某原还担心救子恩人出城后为贼人同伙所害,尽力找寻也有遣人护送之意,但既是子兴将军,祖某便不必操心了,呵呵。”眉头一动,祖逖笑道,“据方才衙役审讯,被子兴老弟所擒的几名歹人,本属掘鲤淀金鲤贼的外围喽啰,并不知祖某身份,打算绑名富家宠儿狠敲一笔竹杠,却是壮上了子兴老弟。金鲤贼不过两百规模,只恨那掘鲤淀数百里芦苇烟海,沙洲处处,金鲤贼的核心老巢隐秘难寻,祖某又因俗务不便久留,否则必将亲自铲除这群毛贼,留待当地官府,却不知何年何月了。”
金鲤贼纪泽已非首次听说这个名头,他们若真赶来报复,纪泽并不介意黑吃黑一把。但更让纪泽心动的却是祖逖那一句数百里芦苇烟海,沙洲处处,晋时的掘鲤淀可还远比后世的白洋淀宽阔,这么好的根据地被贼匪而非他纪某人占据,岂非暴殄天物
心有所念,纪泽自不会吐露,只呵呵笑道“谢士稚兄提醒,不过一帮毛贼,纪某注意防范便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祖逖绝口不问纪泽缘何来此,二人只管天南地北海聊。闲聊间,纪泽已从祖逖口中得知,祖逖乃是年前护送亡母灵柩回乡安葬,此番正欲返回阳平家中,岂料女眷逛街之时有所疏忽,竟让小儿被歹人拐走。
终于,二人扯至男人必谈的军政大事,令纪泽既诧且服的是,祖逖对大晋时局的许多看法,竟与历史进程颇为吻合,果然不是庸碌之辈。持有标准答案的纪泽,自也旁征博引,条理清晰,更将时局剖析得入木三分,同样令祖逖心惊不已。其间,二人也没少抱怨八王误国,朝廷无能,士族保守,异族残暴,倒是相谈甚欢,语更投机。
对大晋未来一番唏嘘之后,纪泽笑道“我观士稚兄似已厌倦大晋诸王内战,可这等大才如此赋闲,岂非浪费光阴,何不投身对外征战,前往并州抗匈若有士稚兄位居并州军要职,小弟我西出抗匈,也好更多倚仗,届时你我并肩作战,岂不快哉”
纪泽倒非不想将祖逖直接拉入麾下,怎奈自家庙宇委实太小,根本开不了那个口,否则就是侮辱人家祖逖了。祖逖可不似声明尚还不显的张宾,人家的家世与声望,此刻已然闻达于朝野,赋闲前便是司州主簿、骠骑祭酒这等高官,如今只要愿意,随便就能谋个四五品的太守将军,且是实权要职,能与他称兄道弟已算很给面子。是以,他只能撺掇祖逖谋个相关要职,也好适时拉他纪某人与血旗营一把。
“晋室之乱,非上无道而下怨叛也。由籓王争权,自相诛灭,遂使戎狄乘隙,毒流中原。非半国之力而出,匈奴难克,哎,诸王内战不休,我观并州战局难矣。”祖逖却不愿趟并州那趟浑水,苦笑摇头道,“且东嬴公好大喜功,日渐骄狂,并州军自成一体,难以插足,愚兄便是强自只身入局,也无非做一空头摆设而已。倒是子兴老弟入并抗匈,蓦然入局,内外皆须小心啊。”
祖逖点到为止,不乏关切,纪泽也无意再劝,史册英雄的心意岂是轻易可改。淡淡一笑,纪泽坦诚道“呵呵,士稚兄无意入并参战,不能与小弟并肩疆场,实乃小弟之憾事,但若士稚兄日后有闲,不妨前往我雄鹰寨做客,也好多多指点小弟军略。至于士稚兄之忠告,小弟记下了。小弟入局虽出义愤,也有局势所迫之故,自不会一味蛮勇死战,徒送麾下性命,呵呵,别个可是称纪某为阴损将军的啊。”
“两军对垒,生死搏杀,自当不择手段,何来阴损一说。士林谬传子兴老弟为人诡诈,胆小怕死,阴损算计,不识大体,愚兄今日观之,老弟侠义豁达,见识卓绝,有勇有谋,风闻果不可信,无非嚼舌诽谤而已。他日有闲,愚兄或将前往叨扰,届时还望子兴莫烦啊。”见纪泽神情自若,不以阴损为耻,反以阴损为荣,祖逖不禁暗暗称道,不由笑道,“不过,愚兄却有一惑,子兴老弟身处幽州险地,缘何如此相信愚兄,开始便肯主动告知姓名,就不怕愚兄告发与你吗”
不通明你咋知道是纪某人救的你家小子,如何结得善缘呢再说你咋就以为能留下纪某呢纪泽暗自腹诽,面上却显慷慨之色“纪某仰慕士稚兄久矣,今日幸得一见,果然豁达豪气,却是难得的名副其实。纪某自有观人之法,相信士稚兄并非那等小人。既然见面欣喜,又何必再行那般小家子气”
没人不喜欢好话,祖逖听得纪泽暗捧,大笑道“哈哈哈,好一个豪气,祖某今日得识子兴老弟,也觉甚为投缘,来来来,你我再干一樽。”
二人开怀畅饮,一瓶百果酿告罄,又整了别的酒水续上。醺醺之际,纪泽终于问出一个憋了近两千年的问题“我说士稚兄,都传你与刘琨刘越石二人共榻而眠,闻鸡起舞,我就一直好奇,每天那么早起来,你二人困不困还有,两个大男子挤在一张床上,听说还盖同一面被子,挤不挤,夜冷不会抢吧”
晋书有载“祖逖与司空刘琨俱为司州主簿,情好绸缪,共被同寝。中夜闻荒鸡鸣,蹴琨觉曰「此非恶声也。」因起舞。逖、琨并有英气,每语世事,或中宵起坐,相谓曰「若四海鼎沸,豪杰并起,吾与足下当相避于中原耳。”
“嘿嘿,什么闻鸡起舞那时手头紧,晚上喝不起花酒,只能早点洗洗睡,结果早上比公鸡都醒得早,不起来练武也睡不着,总比读书好熬时间啊。至于共被同寝,那就更扯了,祖某发誓,那仅有一次,刘越石欠人酒债不还,让人堵门,只得躲到我那将就一页,就一夜。”祖逖对高度酒的抵抗力显然不及后世来的纪泽,早已趴在案上狂吐真言,“还别说,越石那厮也真能忽悠,竟将那点破事给传得美名远播,家喻户晓,不愧跟刘大耳朵一样是中山晋王之后,倒让祖某跟着搭上顺风车了”
轰一块丰碑在纪泽心中崩塌,化为无尽碎屑,甚至令纪某人酒都醒了一半。也对啊,他纪某人平素不也天没亮就起来练武嘛,仅是山寨里还没养鸡,更没人帮着宣传罢了。纪某人不禁愤愤不平,直娘贼,原来不过是操控舆论的政客铁嘴,辅以控制史书的春秋笔法,原来士族们就一群政客,只不过这两货更为深明大义,便成了政治家、军事家乃至民族英雄。不过这样也好,士族们既是政客,日后反而容易沟通,也就不一定会与自家死拼到底了
方与石勒缠战两夜,又与祖逖共醉一场,纪泽心情大畅。双方各有去处,同行有所不便,也就未做难舍之态,直接在翠香楼前互道珍重,醺醺然辞别。
古道西风,斜日影长,容城西方的村道上,一行十数人驱马拉车,慢悠悠的向着掘鲤淀方向而进。仰躺在载满草料的大车上,纪泽醉意已退,惫懒渐消,忍不住直起身子,催问身畔策马的剑无烟道“喂喂,拿着千里镜瞅了半天,可曾见到所等之人这都出城十里了,他们这是什么态度,怎么做贼的,到底还来不来呀”
“行了,他们晚些来也好,恰让你醒醒酒,省得待会打起来,你手软脚软的让我费心。”依旧举镜四下张望,剑无烟口中嗔道,“也就你这人如此刁钻,哪有急着贼匪前来打劫的咿,等等,后面好像有大队人马步行追来,三四里远,五六十人呢”
“什么才五六十人直娘贼,太瞧不起人了吧,我随身都有近二十人,这金鲤贼怎么办事的”纪泽状似不满,转而吩咐一名亲卫道,“你去前方通知他们做好出击准备,记住,出来三什人马就够了,还有”
拖着载满草料的大车,纪泽一行像是发现了后方的不妥,开始惊惶的加速,仅因道路坎坷而跑不起速。只是,他们尽管刻意压制速度,后方的追兵就是老半天都追赶不及,怎一个愁人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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