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欲择臣,臣亦择主。张家正厅,面对张宾不乏考较的问询,纪泽略整思路,未做掩饰,将自己昨日对剑无烟与张银等人的说法大致复述一遍“既已救济第一批流民,被人放出仁义之名,必有更多濒死流民前来投靠,我血旗营不好见死不救,否则反将声明大损,内外离心。如是恐有数万流民托庇求活,非但粮食不足接济,还可令我雄鹰寨财政崩盘,既有百姓与新投流民彼此冲突,恰似那巴蜀之乱”
张宾微讶,身在中丘,他自对血旗营诸事知之甚详。今晨他听说了纪泽途遇流民并加以收容的消息,本还暗嘲那血旗将军只顾沽名钓誉,走了一着臭棋,颇不符其过往行事,是以方才也就有此一问。孰料眼前这人竟已明晓其中就里,有关经济方面的思虑甚至比他张宾还具独到之处。不由得,张宾对纪泽更多了份刮目以待,却也疑惑道“既然子兴对此一清二楚,为何昨日还那般行事,岂非自讨苦吃”
纪泽摇头苦笑,郁闷道“说来的确不合我血旗将军铁血之名,虎纵是知晓其中厉害,若非身临其境定也不管不顾了,可眼睁睁面对数百条性命,终是狠不下那份决心啊。”
张宾哑然,都说这血旗将军阴损狡诈,行事不择手段,不想竟有这等心软一面。他看得出纪泽并非诳语,对此他不以为然,倒也未置可否。任何谋士都希望自己投效的主公雄才大略,刚毅果决,不可拖泥带水,不可优柔寡断,可所有谋士却又害怕所投主公太过决绝乃至刻薄寡恩,杀伐过重,枉顾旧情,甚至他日鸟尽弓藏,这本就两可两不可之事。纪泽的这次优柔寡断也非为了私情,倒还没让张宾觉得不堪。
“子兴心地仁善,此事眼前虽难,但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却也难说他日是祸是福呢。”心中转过念头,张宾面上则和煦道。虽只是敷衍性的一句解劝,但由这厮说出,配以表情,却能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纪泽摇头苦笑,大量吸收流民,所谓人多势众,长久来看自是好事,但也得撑过现在呀。心中一动,眼前不就有个高人嘛,不妨问计反考较一下,他拱手诚恳道“孟孙兄大才,虎一时心软,陷入这等困境,还请指点一二。”
张宾稍一沉吟,继而淡笑道:“呵呵,子兴这是出个难题啊。宾委实不知如何解决大量钱粮,仅有两条小计,或可略缓危急吧。其一,既然有人宣称子兴仁善,子兴何不添一把火,遣人混入流民之中,宣称子兴忠勇抗匈,将会率领所收流民,杀回并州与匈奴浴血死战,同时,鼓吹冀州东部今秋大熟,足以容留流民过活,呵呵。”
纪泽听得眼前一亮,张宾这第一条可谓算计人心,洪水东引。流民方从并州逃离,多惧匈奴,相比投入即将抗匈的血旗营,冀州东部显然更值得期盼,是以,非极度走投无路抑或痛恨匈奴之人,恐怕不至投奔缩居山中的血旗营,从而令投奔流民大减。这古代文人玩起蛊惑人心,真就不亚后世人呀。
“其次,子兴收得并州流民,当与既有寨民分区分治,多设独立营寨散置,并则其优者吸纳优待,孱弱寡能者仅给维生足矣。”抿了口茶,张宾不疾不徐道,“一者不见既有寨民之丰,怨怼便少,二者蛇无头不行,去了出头之人与聚集之机,流民也难生乱。”
纪泽一边倾听一边微笑颔首,张宾这第二条计策择优录用与分而治之,他已结合探路深山做了布置,只是择优录用在出发点上有所差异,但必须承认张宾的思虑不无道理,在钱粮匮乏之下能够最大限度的维持稳定。而张宾作为一名外人,须臾之间便能给出两条有效易行的建议,足见其才,就此,纪泽已经确定此人必是正史中的张宾无疑了。
待张宾说完,纪泽郑重一礼道“孟孙兄果然大才,此二计与我血旗营解决流民难题大有裨益,虎在此谢过了。”
出于初见示诚,纪泽并未过于掩饰自身情绪,刻意玩什么喜怒不形于色,而他的表情落在张宾眼里,却也令得张宾一惊。张宾可以看出,自己的两条计策纪泽均算满意,但第二条计策纪泽并无喜意,显是已有思虑甚或部署。张宾知道纪泽方从赵郡归来,同来队伍中并无什么谋士之类,之前诸多计算多半出自纪泽本人,那么,这位血旗将军之才,可就不是简单的阴损狡诈可以概括,更非对应出身的粗鄙无知了。不由的,张宾对纪泽更加高看几分,他本非拘泥不化的那一类士人,暂无它选之下,倒也将纪泽的橄榄枝看做了考察备选。
“子兴莫要客气,宾仅是信口胡言,算不得真,呵呵。”张宾丝毫没有传闻中的狂生之态,出于更多了解的目的,他笑问道,“听闻子兴此行赵郡,想是为了拜谒东嬴公吧,却不知收获如何”
“呵呵,东嬴公嘛,敲敲脑袋莫瞎闹,拍拍肩膀好好干,好处没有,倒也不曾留难纪某。”纪泽淡淡一笑,不无自嘲道,“纪某毕竟出身草莽,在东嬴公以及大多士人看来,不过跳梁小丑,最多一个军头,只待明年抗匈作为炮灰牺牲掉便是,又何须过多关注”
张宾眉头略皱,旋即呵呵一笑,不无劝勉道“子兴也莫泄气,真金不怕火炼,你毕竟蹿升太快,难免遭人非议,他日抗匈战场立得大功,自可获得承认,相信朝廷终有朗朗乾坤。”
“呵呵,孟孙兄此言便言不由衷了,若真政治清明,何来诸王混战,生灵涂炭孟孙兄这等大才,又何来赋闲”纪泽不愿虚应故事,索性说些擦边内容,与这张宾深入些交谈,“匈奴方兴未艾,巴蜀几成分裂,各地流民四起,怎奈陛下毫无作为,关西关东两大阵营依旧厉兵待战,这大晋已然进入乱世。嘿嘿,纪某可不在乎主流士人如何看待,只要手握雄兵,但有所需,他日自取便是。”
张宾心头一震,纪泽的话明理算是粗鄙狂狈,并不打紧,但其间却又另含异志,他虽非忠臣,却还不愿这般轻率的捅破窗纸,就此与纪泽共论天下大事,于是,他引开话题道“子兴既知军兵之重要,那又缘何主动要求抗匈,莫非仅是做一姿态,届时并不愿真心出战只怕东嬴公与并州一方不容易糊弄吧。”
纪泽微微失望,眼前这厮保持着距离,不愿交浅言深,自家的霸王之气显然不足以震翻这厮。并不着急勉强,纪泽就势笑道“抗匈自然是真的,且绝不容情,定要痛击匈奴胡狗。只是,炮灰纪某也是不做的,呵呵,纪某可还有着阴损恶名呢,届时自有两全其美的应对之法,怕要令东嬴公与那干士族官员失望了。”
交浅不可言深,张宾远未决定踏上纪泽这艘小舢板,自然不会套问所谓的两全其美之法,却是就势问出一个重要问题“宾听子兴数次提及士人,皆有不满之态,却不知对现有士族规章有何看法”
纪泽陷入沉默,这个问题也许就是双方之间最大的一处隔阂,张宾虽觉自身才华不备重用,但也不该有反了自身士族的想法,至少目前还不会。想了想,纪泽不愿虚与委蛇,将炸弹埋至日后爆发,索性坦诚道“毋庸置疑,士族代表华夏精粹,也主导着政经与军事等诸多方面,堪称国之脊梁。但是,正因士族占据了大晋的绝对主导,且其内其外都基本固化,顶层士族更是不受限制,少有竞争,这便成了原罪,一种无可避免的原罪只因人性本私,且无止尽”
没有限制的财富只会导致对他人财富的掠夺,就像没有限制的权利只会导致对他人权利的侵害一样。正是士族豪门对财富权力的无限追求,导致了东汉和魏晋的最终灭亡。不无讽刺的是,却是五胡乱华中不知礼仪尊卑的诸胡,一次次制度革新,限制了士族们对土地财富与权利的无限占有,从而解放了社会进步的一大桎梏,也为华夏民族的再一次大一统和大融合打下了坚实基础,只可惜这一历史进程经历了百多年的黑暗杀戮,而在其中,炎黄血脉多属屈辱的被融合者罢了。
“纪某以为,士族制度已是冢中枯骨,日后必将被唯才是举所取代,届时,人人皆有望为士,能者上,庸者下,乱者亡。一个家族若想鼎盛长远,不在炫耀祖先,也不再打压良才,而在培养后辈,谨慎言行,自强不息。”盯着张宾,纪泽续道,“不知孟孙兄以为然否”
张宾不置可否,以他之才,纪泽所说的未必看不到,甚至他自身就是士族制度的一个受害者,只是他尚无纪泽那般决绝而已。稍倾,他继续问道“子兴所言虽显激进,却也不无道理,只不知子兴以为当前局势,如何改变为宜”
终于进入核心话题,也是本场征募的终结话题了,纪泽叹道“一种制度成为桎梏,阻挡绝大多数人的上升之路,要么改良,要么被彻底摧毁。第一条路改良,恰似孟孙兄方才第二计,只有将黔首精英择优录用,赋予爵禄,方可逐步改善局势,迟滞内乱不休。只是,既有士族们会答应吗胡寇又会给大晋这个机会吗”
见张宾沉默不语,纪泽无奈道“如今,少量所谓士族精英居高临下,为所欲为,只顾私利,对外不能集中抗胡,对内难以和平安民,此乃自作孽不可活,真当黔首的怒火就不能燎原吗真当异族的铁蹄就不能占据中原吗乱世出枭雄,焉知黔首中不会再出一个刘邦,他日战火脱离士族掌控,固有制度必将被暴力摧毁,烟消云散,也即第二条浴火重生之路了。”
浴火重生说着轻松,纪泽想到日后之事,心中难免抽搐。北方因战乱而流民暴增,流民四处连讨带抢,从而破坏生产令粮食紧缺,继而产生更多流民,争抢粮食也就演变为更大规模的战乱,令粮食更加匮乏以至以人为食,恶性循环,大晋北方终成一潭死水,一个蛊场,残暴为王。其间,胡人与上层士族之罪皆不可恕,但最终受苦最重的,以至付出生命的,却有千万计的汉家百姓。
“如此说来,子兴是倾向后者了。”张宾依旧不动声色,可周身已经散逸出拒人千里的冷气,“士族之强,岂是那般容易摧毁,便是摧毁,其间又当有多少杀戮子兴以为,第二条路能走吗”
纪泽苦笑,这是要表态摊牌啊。没人愿意革自家命的,张宾作为士族一员,眼下显然期望第一条改良之路。即便史上他是帮着石勒开创的科举,但那是西晋被灭,石勒强权,北方已被打成烂摊子之后,现在他却绝不甘愿,甚至都没想过要做汉奸吧。而他纪某人,从军户出身,到聚众杀胡,都不被士族待见,别说改良之路历史上北方的西晋没走通,南方的东晋半途而废,苟延残喘,他想融入由上至下的改良之路,别个士族也不带他玩啊。他与张宾之间,莫非缘分未到
然而,一切都指示他该走的,也是他正在循着历史轨迹所走的第二条路,真的是他所想吗不说士族阶层的强大难挡,单是这条路上的血腥杀伐,人肉为粮,千万人丧生,他纪某人连几百难民都不忍见死不救,就能狠心投身其中,浴血纵横吗那么,他纪某人堂堂穿越者,能否带着血旗营走出第三条路呢
这一急一憋,蓦的,纪泽想到曾经遐想过的海外桃源的避世之路,换一种心态,其实,那同样也能是一条对外扩张之路嘛。内部矛盾向外转嫁,乃是后世大国常干的事情,他纪某人的眼光干嘛不能跳出北方乃至大晋这个蛊场呢干嘛急着纠结与士族阶层死磕呢,让胡人来与他们血拼,自家可招募不计其数的流民,去海外欺负那帮后世的二五仔们,济民之余,一边种田一边壮大,还为华夏开疆扩土,最终回过头来收拾旧山河,不比现在窝于这摊死水中昧心厮杀强吗
“哈哈哈”纪泽突然放声大笑,从未有过的豪气与畅快,一脸装逼道,“孟孙兄,大晋或许仅有两条路,但纪某却还有第三条,或可曲线兴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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