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杨山口,郡兵大营,突如其来的一声暴喝震天山响,直令半营人耳畔嗡鸣。正在溃乱的中丘郡兵精神一帧,正在披靡的血旗军卒惶然大骇,正好跨入营门的孙鹏则一个趔趄,不愧与纪泽是患难之交,他下意识就要退出营外,谁叫那厮所喊的太像设瓮捉鳖的台词呢。
战场瞬间寂静,敌我双方都在等待那四面八方的喊杀之声,然而,一息、两息、三四息,并无预想中的伏军杀出,却听那个暴喝声再度响起“尔等谁叫纪虎,赶快出来让俺一棒敲死俺家主人说了,你纪虎乃天下第一等卑鄙阴损之人,只要敲死你纪虎,俺就是大英雄,就有资格天天吃肉,不想机会这么快就来啦,哈哈哈”
夯货脑袋缺根筋的夯货大营之内,不分敌我,双方军卒皆暗骂一声,随即该溃逃的继续溃逃,该追砍的继续追砍。当然,随着重拾信心的孙鹏带头喊出“跪地免死”,接近营门的区域,已有逃慢一步的郡兵民夫开始跪地缴械。
正如战前预测,骤然遇袭的郡兵果然无甚战意。至于军官,有身份的过半效仿卫泰入城享福了,留下的也多与郡兵们一般,乍醒懵懂间便被敌方杀至近前,纵有两个尽忠职守的聚起些人手,也被碾压过来的血旗军阵一冲而溃。混乱之间,兵不知将,将不知兵,郡兵欺负平头百姓尚可,却非意志坚韧的精锐悍卒,自然更愿将体力投入保命而非死战,寨外天大地大,还是逃得越远越好。
“无知狂徒,竟敢口出妄言,辱及我家将军,且吃你家郝爷爷一枪”中军大帐在望,一路大杀四方的郝勇怒喝一声,就要收拾那个叫嚣着拿棒敲人的狂徒。
只是,话一出口,郝勇就有点儿后悔了。因为,绕过一个帐篷,他前方的视野一片开阔,从而看见中军大帐前站着名身高近丈的大汉,脸黑似常年烟熏的锅底,手提根长度过丈的铁棒,身披套包裹严实的铁甲,正虎视眈眈的瞪着他。那感觉,就像被一头猛兽给盯上了,甚至令他无暇注意大汉身后正在紧急集结的郡兵。
毕竟是名自逞勇力的武人,郝勇瞬间排除心底那丝怯意,甚至为之战意更炽。他一夹马腹,怒吼一声,挺枪便刺。人借马力,枪如游龙,又快又猛,转眼便到了黑大汉面前。可那大汉只是将手中铁棒一挥,看似无招无式,纯属本能反应,便在砰声巨响中,愣将这携带马力的千钧一枪给轻松挡开,而大汉却仅后退了半步。
反观郝勇,虎口迸裂,原本的突击方向已经转了四十五度,好险没被连人带马扫翻在地。斜斜冲了几步,郝勇这才回过神来,正迎上一名举枪刺来的郡兵,他忙挥枪去拨,却觉手感不对,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家传宝枪已经成了大号弯弓。
所幸弓背也能格挡,郝勇再甩枪杆,总算堪堪架开那小卒的一枪,狼狈的过了此坎。无奈之下,他只得收起“弯弓”,拔出腰刀砍劈作战,却是纵马继续前驰,再也不愿回头。当然,他也没忘喊上句应景的“弟兄们,绕开那黑厮,继续冲杀,搅乱敌营为要”
郝勇勉强过了黑大汉一关,紧随其后的数名血旗骑卒就悲催了。他们收势不住,只能挥刀砍向大汉,却被大汉抡棒左敲右扫,连人带马纷纷栽落,好运的筋断骨折,更多的直接毙命。再后的骑卫军卒学了乖,忙依郝勇所言,纷纷绕开大汉去也。而真正指挥骑卫的钱波屯长,显也不愿让骑卫浪费时间啃这块骨头,索性善闻纳谏,指挥着骑卫绕开中军大帐,继续杀往营内,去冲乱驱散其他郡兵了。
“纪虎纪虎在哪快过来让俺敲一棒,别叫这些废物过来送死,俺不喜杀些无名之辈啊”那黑大汉再度叫嚣,可这下没人再敢骂他夯货了,毕竟夯到坚不可摧就成金刚了。
借着大汉神勇,中军大帐左近暂无血旗军卒愿来阻扰,于是,卫泰留营的副将,也是名卫氏旁系族人,加紧指挥调度,以百名卫氏私兵为骨干,越来越多的郡兵开始汇集于此。当孙鹏带着大部步卒赶到,此处已经聚有敌军三百余,且已勉强排出了防御圆阵。当然,官军一方也只能聚集这么多人了,毕竟合理避战的骑卫没少驱散各处郡兵,且其他郡兵只要能外逃保命,可没多少愿意过来中军大帐与人死磕。
不过,对于血旗营而言,情势并不乐观,因为时间不等人,天已麻麻亮,耽搁太久难保没有官军前来救援。对方摆出圆阵,显然也是存了这点心思。凭借黑大汉之勇,凭借那百名明显精锐的卫氏私兵,辅以两百多被组织起来的郡兵,鏖战下来耗时倒真难说。况且,对方哪怕是最次的郡兵,个人战力都未必输于血旗军卒,真逼急了他们,己方的伤损恐难接受。
相比征剿大军,对方仅是群容易补充的炮灰货色,孙鹏可没与其死拼老底的觉悟,须知同样的折损若在山寨防守之时,或可换来十倍的杀伤。看明战场态势,他立即下令,骑卫二队出营继续驱散溃逃官军,骑卫一队与步卒主力则列阵与对面敌军对峙,而伺候屯与女卫则组织驱使俘虏民夫,就此开始打扫战场,不能带走的烧光毁坏,能带走的即刻装车打包。
“对面郡兵听了,我血旗营只愿杀胡安民,不愿同室操戈,今日此来仅为销毁粮草辎重,以阻幽并联军围剿我军。大家都是乡里乡亲,没必要为了幽并联军,为了胡狗而生死搏杀嘛。”指令己方烧掠之余,孙鹏自也不忘瓦解对方斗志,他扬声喝道,“尔等只要原地自守,我等就不会攻击,完事之后自会离去,你我两便。但若尔等不识好歹,便莫怪我等下手无情瞧瞧我等铠甲制式,那可全都源自胡寇”
物资是官府的,性命是自己的,血旗一方显还占着优势,孙鹏的喊话自然切中普通官军的心思,颇觉这般对峙挺好。几名屯曲军官却纠结了,法不责众,丢失辎重的确与普通军卒关系不大,可他们就得承担责任,没准都得挨刀。但是官军一方防守尚且不足,想与对方决战,明显败多胜少,黑大汉再厉害也只一人,谁又想兵败寻死呢便是分兵阻挠对方烧掠物资,对方骑兵也不好相与,委实难办啊。
怪异对峙间,那手持铁棒的黑大汉却不耐了,点指孙鹏,再度暴喝道“纪虎在哪,是你这个罗里吧嗦的小子吗快点,自己出来,咱俩单挑打一架,让我一棒敲死你了事。”
孙鹏嘴角抽抽,那黑厮看着比血旗营最魁梧的尹铜还高上半头,其厉害之处更已听军卒禀明,他实不愿跟这么个夯货较劲,可那厮当面指骂自己,更还数次辱及纪泽,士气所在,尊严所在,上司所在,委实不能装没听见啊。
眼珠连转,瞥见战场两侧错落有致的军帐,孙鹏忽的心头一动,忙招过尹铜与随军相助的王通,便是一番吩咐“此子力大无穷,反应也算灵敏,唯显愚钝,想要正面将之拿下太过耗时,不妨智取为上。嘿嘿,王老前辈,有劳您上前诱敌。尹屯长,你就这般那样”
于是,尹铜兴冲冲的忙去了,王通则略挂苦笑,排众行至两军阵前,手提长剑直指黑大汉道“兀那黑厮,凭你三脚猫功夫,哪配与我家将军交手,先过某家这关再说。”
“你这老儿,既然自己寻死,俺就送你一程。”黑大汉一听有人应战,还讥讽他功夫不行,哪还按捺得住,怪叫了一声,便提棒杀上前来。
官军阵中,那副将目光连闪,并未阻止黑大汉,反是板牙一咬,眼神转厉,冲左右军官使个待击的眼色。事实上,他也难以真正指挥黑大汉,更多的只能哄着让着,乃至顺势而为。这黑大汉名唤铁奴,乃卫氏的一名昆仑奴,天生神力,能吃能打,唯一缺点就是脑瓜子不灵,还经常犯倔,便是其主人卫泰大多时候也拿他没辙。
两军距离略过一箭之地,铁奴与王通二人相向而进,王通稳步而行,铁奴却大步流星。待二人相遇,铁奴已远过中线,他也不讲什么套话,更没玩什么风范,只高举起铁棒,当头就是一记力劈华山,当然,铁奴可不知抡棒下砸有这一说法,只是随心出手而已。
“砰”就听一声巨响,腕粗的铁棒砸在地上,震起一片烟尘。烟尘之外,一条身影迅疾闪出,除了有点灰头土脸,仍算风采依旧,却是王通业已躲开了这记凶悍一击。
“说你三脚猫还不服,除了点蛮劲,你还会些啥”王通一声冷笑,口中喋喋挖苦,身形则快速窜近,就欲剑刺铁奴面门。
“哇哇哇”铁奴被王通气得怪叫连连,手上却不受影响。他虽身高体壮,甚至脑袋不灵,反应倒是颇为敏捷。不待王通贴身,他长腿后撤一步,轻松让开王通一剑,同时,他挥棒横扫,甚至带出了呼呼风声。
王通刺之不及,知道铁奴力大,也不敢硬接,忙转手挥剑一挑,同时身形后掠。但听叮的一声锐响,王通安然避过铁棒,可握剑的右手却隐隐发麻,这还是他用了巧劲的结果。便是他早有心理准备,也难免咂舌。
所谓一力降十慧,尽管这铁奴明显不懂什么武功,凭的全是本能动作,但光是适才的一砸一撤一扫,却已足见其难缠。王通再不敢大意,更不再冒进,而是绕着铁奴开始游斗,并有意无意的退往场边的一处帐篷。当然,他的嘴巴始终喋喋不休“看看,看看,你就这三脚猫功夫吧”
转眼二十合过去,铁奴大展神威,铁棒横扫竖砸,迅猛力沉,呜呜生风。其对面的王通则如猿猴一般,绕着他左躲右闪,看似只有招架之功,而无反手之力。偏生这老儿一张利口叨叨个不停,直把个铁奴撩拨得火冒三丈,怪叫连连,再也顾不得敲什么纪泽,只想追上这老儿,将之一棒子敲碎。
官军阵中,那副将手臂半抬,目光炽热,正期待铁奴阵斩王通的一刻。他已让屯曲军官对郡兵做了鼓动,宣称血旗营不会放过众人,想要活命只能死战。只要铁奴斩杀敌方所谓高手,按其火气定会不管不顾的冲往敌阵去斩杀“纪虎”,届时己方士气大涨,只要有一众私兵带动掩杀,他相信郡兵也会奋勇向前,战胜血旗军并非没有可能。
至于失败抑或己方战损之类,作为留营最高军官,注定成为最大替罪羊的人,副将已无心考虑那些,相比他那岌岌可危的前途甚至首级,那些算得什么。然而,看着盼着,突然发现铁奴与王通已经打到场边,副将的眉头不禁皱起。而当他看到王通看似抵挡不住,居然蓦的钻入场边一顶帐篷,他霍然惊觉,忙高声叫道“铁奴,停下,莫要追进去”
可惜,铁奴本就愚钝,此刻又被王通撩拨得火冒三丈,哪会理会副将的啰嗦。眼见王通逃入一顶帐篷,他铁棒一撩帐门,便想也不想的跟了进去。然后,就见王通从帐篷另一边破壁而出,帐内则传来铁奴的两声惨叫,继而是接连不断的惊声怒骂。
双方军卒正疑惑间,只听砰砰两响,两名血旗近卫破麻袋般从帐中飞出,落地后便再难爬起。随即,又一通乒乓乱响,整个帐篷突然倒塌,帐毡散缝处,可见十数人正在“玩”着叠罗汉,最下一个兀自叫嚷挣扎的罗汉,不是铁奴还能是谁
一众目瞪口呆中,却听尹铜发一声喊,一群叠着罗汉的近卫掀开帐毡,鼻青脸肿的呼啦啦散开。旋即,数人抓起盾牌防护,数人扶起受伤同袍,而尹铜等最强壮的数人,则齐齐奔往血旗军阵方向,他们手中正合力横拖着被绳索捆成一团麻的铁奴。细心者可以发现,横躺地上兀自惨叫怒骂的铁奴,其脚板底尚还插着数个油光蹭亮的四角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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