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城,迎来了难得的一个夜晚; 和整个大燕需要修生养息一样,甚至更为急切的是,这座都城,现在急需休息。 自打二王相继入京,先皇自后园回宫,这座都城的神经,可谓是绷得紧紧的。 离钟的响起,新皇的确立,大起大落地折腾; 人也疲了, 城也惫了, 幸得日落月升, 上至朱紫贵,下至贩夫走卒, 都能像模像样地叹出那一口气: 唉,洗洗睡吧。 为帝国操劳的人,也是需要休息的。 毕竟,这不是什么主少国疑的局面,也不是时局混乱不堪的时候; 先皇的布置再加上新君自身的能力,使得权力的交接格外顺滑,一切的一切,都慌而不乱。 所以, 宰辅也没必要说留宿宫内值守以防不测什么的。 该下值,还是得下值的。 一定程度上来说,宰辅下不下值,也是外界衡量中枢运转康健与否的一个风向标。 宰相府的马车, 自宫门口驶出。 …… 夜行服,穿上; 里头,每个人都加了四娘织出来的金丝软猬甲。 郑侯爷摸了摸乌崖刀,将归入特制的刀鞘中,身体,松展了一下,确认自己的状态已经调整到了一个极高的水平。 在其面前, 魔王们早就准备就绪。 剑圣依旧是斜靠在柱子上,他不用做太多的准备。 郑凡一挥手, 道: “出发吧。” 郑凡走在前面, 薛三伸手捶了一下樊力的膝盖? 樊力会意? 张口哼了起来。 薛三马上唱道: “长路漫漫伴你闯……” 夜幕下, 一群夜行人? 倒也搭配。 徐闯有些纳罕? 这他娘的还有去杀人时唱歌的? 剑圣倒是见怪不怪了,他是清楚的? 这帮人就喜欢搞这种调调。 郑侯爷则提起刀, 道: “换一个。” “好嘞? 主上!” 薛三又捶了一记樊力的膝盖? 樊力换了声调; 薛三唱道: “奔波的风雨里,不羁的醒与醉……” …… 宰辅的马车,很宽敞。 因为宰辅需要在马车里也有一个办公场所,自然不能逼仄。 此时? 赵九郎腿上盖着棉被? 手里端着乌鸡汤,看着面前坐着的李良申。 “既然陛下想要你去南望城,本辅,自是不会反对的,但本辅有两点要提一下。” “您说。” 李良申这次倒是难得的好耐心。 “一是南望城那边的局势? 祖竹明是个持稳的性子,很难再从他手上占得什么便宜了? 你去了后,也得切忌焦躁。” “这是自然。” “二是新君刚继位? 现如今,至少这几年内? 依旧是固本培元为主? 不似前几年了? 擅启边衅,可能会为时局所不容。” “这,我也知道。” “那就可以了。”赵九郎点点头,又喝了两口鸡汤。 “这么说,宰辅是答应了?” “国丧之后,本辅就去提一下,新君伊始,这京畿卫戍换个人来提领也实属正常。更何况,本辅还听说,你和陛下的关系,不是很和睦。” “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彼时陛下只是皇子,现在,陛下是陛下,见着他,我会跪,相信,陛下也不会是小肚鸡肠之人。” 赵九郎放下鸡汤,拿起旁边的帕子轻轻擦了擦嘴角,笑着道: “你真是这般想的?” “骗人作甚?” “知道什么叫一朝天子一朝臣么?”赵九郎问道。 “李某,也是读过书的。” “不不不,这和读不读书没关系,一朝天子一朝臣,指的不仅仅是天子对臣子,其实更多的,还是指臣子对天子。 新君上位,做臣子的,往往不能以原有看待先皇的目光去看待新君。 先皇在时,只要于大燕有用,都可以容下,犯错了,也没什么干系。” “宰辅的意思是,新君的胸襟,比不得先皇?” 赵九郎摇摇头,道:“话倒不能这般说,先皇马踏门阀时,身子,其实已经有隐患了。” 一直以来, 最懂得先皇身体状况的,第一个,是魏忠河; 那第二个,必然就是帮着吃饭的赵九郎。 古往今来,皇帝赐膳,那是大脸面,大恩荣,赵九郎却硬生生地被这恩荣给吃胖了。 “新君正值壮年,且新君的手段是不差先皇的,所以,新君完全有能力,将自己看着碍眼的,全都推了个干干净净。 反正, 他有年华,有精力,也有能力,更,有先皇磨砺出来的心性,可以重新收拾这一切。 这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李总兵, 如果本辅是你, 今日, 其实就应该自负荆条,去宫里跪下请罪。” “呵呵。” 李良申笑了。 赵九郎也笑了,道:“唉,镇北军,无法无天惯了,但奈何,今时不同往日了,李总兵排开官面上的官身,江湖上,也有四大剑客之名。 但断不可将江湖之气,草莽之行,带入这庙堂之上。 他虞化平,是一直身于江湖,而你,则生于庙堂。 只要他虞化平不做什么出格的事儿,亦或者是,那出格的事,平西侯爷压不住,那他随时都可以退一步,继续那江湖的海阔天空。 你, 李良申, 不可以。 你,是没有江湖的。” “宰辅所言,未免危言耸听了一些。” “呵,自古以来,恃才傲物者,能得好下场的,又有几个? 论打仗,这几年,您在京畿卫戍,打了什么仗了? 论官场,镇北王爷早早地自剖心迹,是断不可能造反的,您还有什么依仗? 无非是有一个四大剑客的名号而已, 他乾国不也有百里剑,楚国不也有造剑师, 如何了? 一个四大剑客, 陛下, 还真不至于太放在眼里,否则,就是你真的太小瞧于陛下了。 记仇的人,并不是小肚鸡肠; 敢记仇,敢报仇, 有时候反而才是真正的一种心胸豪气。 言尽于此, 李总兵自己看着办吧。” “那陛下为何又想让我去南望城?总不可能是希望借那乾人之手,来杀我吧?” 乾人, 乾国的三边军队, 也配杀得了我李良申? “这也是本辅一直在想的一件事,想不通啊。”赵九郎摇摇头,“本不该有这一出的,现在却有了,李总兵好歹曾在荒漠领兵,可知这种情况叫什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 “对,对的。” 这时,为宰辅赶马车的老夫车掀开帘子,对赵九郎道: “相爷,今日的两边乌鸦,都没了踪迹。” 赵九郎闻言,点点头。 “乌鸦是什么?”李良申问道。 赵九郎看着李良申,一时间,竟有些拿不准, 所以, 直接问道: “李总兵,本辅现在有一事不明。” “何事?” “您为什么,会在本辅的马车上?” “这……” “所以,陛下到底是想我死,还是想我生呢?” 李良申当即明悟过来,笑道:“所以,是有人想对宰辅不利?” 李良申点点头, “乌鸦飞走了,就没人示警了。” “陛下的人?” “陛下可以直接让乌鸦咬人。” “那是谁想对宰辅动手?” “一个,可以让陛下知道,却也要硬着头皮,配合的人。” “郑凡。” 这个名字,太好猜了。 李良申看着宰辅,道:“为何郑凡,要对你出手?” “因为杜鹃。” “杜鹃?”这个名字,一开始有些陌生,但很快李良申就想了起来,“靖南侯夫人?” “是,本辅让人下的手,可惜了,孩子还活着,还活在了外头。” “所以,郑凡是来帮靖南侯夫人,报仇的?” “对,如果来了,那就必然是。” “田无镜为何不自己动手?田无镜想杀你,不比这更容易?” “就是因为笃定了靖南王会以大局为重,所以,本辅才敢动手。” “郑凡呢?” “不瞒你说,本辅一直看不透他。 说是幸进之辈,可偏偏,能力无双,战功赫赫; 说是城府深沉之辈, 那今夜的事, 又有些说不准了。 许是这世上,真有那种人,视这天地人间,为一场游戏。” “宰辅大人,您扯远了。” “是。” “我就问宰辅大人一句话,您是想死,还是想活?” “唉,这就是本辅先前问李总兵的,陛下,到底是想我死,还是想我活。” “有何区别?” “乌鸦是撤走了,但您来了,如果陛下想我活,那就是为了不撕破和平西侯的关系,让你,来给本辅一条生路。” “那如果陛下是想您死呢?” “那李总兵您,就是个顺带一起死的,一事不劳二主,本辅先前说过,咱们陛下,年轻,年轻呢,就记仇,记仇呢,就想报。 所以,李总兵不要问本辅是想死还是想活; 是咱们, 咱们是想死,还是想活。” “您说错了,我现在离开这马车,谁能阻拦我?” “不,是李总兵你又说错了,本辅死了,您活着,您,就出不了这京城。 京城的天,已经变了,什么叫皇帝,什么叫天子? 天子不看你时,你是你; 天子看你时,尤其是,天子流露出了丝毫想要你死的意思和倾向时, 你没死, 那就是逆天而行。 四大剑客之一? 魏忠河和陆冰两个衙门联手,可有能力将李总兵你,闷死在这京城里? 本辅死,你必死; 本辅若活,你也能活,本辅还是宰辅,你,还是总兵,甚至,连去南望城,都会因此成行。 甚至,前程过往,都可以算过去了。” “宰辅这是和天子,做买卖?” “和天子,最不好讲买卖,但又很好讲买卖,平西侯,不就做成了么?” 李良申点点头。 赵九郎开口对前面老车夫喊道: “徐伯,快一点儿,我累了。” “好嘞,相爷。” 马车里, 李良申再度看向赵九郎,道: “您还是没告诉我,您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 “想活。” 李良申给出了最终答案。 “本辅活着,才是对大燕社稷,最大的利处,再当五年宰辅,是退下来养老还是干脆一杯斟酒了却君王担忧,都没甚问题了。 五年, 足够大燕恢复过来,从泥沼里,爬出。 本辅, 也就能下去找先皇,继续蹭饭了。 所以, 本辅还得活五年。” “就是这般活的?”李良申笑着问道。 “本辅没想到,他平西侯,真的会这般出手,也没想到,会在今日出手。 你说他仓促莽撞么? 可偏偏, 选中了本辅的七寸,也选中了陛下此时的七寸。 今夜之后, 本辅不会再给他机会了,陛下,也不会再容忍他再放肆一场了。 这一点,他心里,也清楚。 这是本辅的一遭劫,挺过去,就过去了,挺不过去,人就没了。” “您倒是看得通透。” “装的罢了。” 赵九郎摸了摸肚子, 看着李良申, 笑道; “总不能抱着您李总兵的大腿,哭着喊着李将军,救救老夫吧。 体面, 体面, 大燕宰辅的体面, 还是要有的。” …… 西平街, 街头, 街尾, 各有五百骑靖南军驶入。 他们甲胄在身,弓弦在手,马刀在侧,整列之后,除了胯下战马偶尔会发出些许声响,马背上的骑士,则挺直了后背,看着街外。 这条街,已经被他们封锁。 …… 街面两侧,屋檐上。 一侧, 是郑侯爷所在,身边,是四娘和阿铭; 一侧,是薛三和樊力。 剑圣和徐闯, 在街面上站着。 远处, 已经看见马车的影子了。 有车夫,还有十六个宰相府的护卫。 护卫倒是可以先放放,问题的关键,是那几个跟着马车在走的随从。 高手嘛, 总得有个高手的样子和姿态, 人靠衣装马靠鞍,不是穿的人低俗,而是这个世上,大部分人,都喜欢看人下饭。 当然了,和富贵子弟的鲜衣怒马不一样,高手嘛,得反其道而行之。 最好的情况就是,宰相的护卫,就这十六个。 一波冲, 杀完了, 郑侯爷觉得自己还能和宰相聊聊天。 虽然常常都说反派死于话多, 但杀人时,最后,再和你要杀的目标,让其在你刀口下,多说几句话,这种爽感,真的是难以拒绝。 直接一口气将人砍死了,结束了? 这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哦,对了,马车夫。”郑侯爷提醒道。 “主上,三儿之前调查的情报是,宰相的马车,是个老马车夫,六十多了。” “这就对了嘛,年纪大,佝偻点背,这种马车夫,得当一个高手看待。” 郑侯爷做出了指示。 “是,主上英明。”阿铭点头。 “主上放心,那些护卫都可以先放一边,在三儿的计划里,本就是先砍老马车夫,再砍那些个随从,至于那十六个护卫,则留最后。” 这是经验之谈,刺杀大人物,就得按照这个顺序来,才能确保不会阴沟里翻船,亦或者是,确保在第一轮冲击之后,不会出现谁谁谁忽然伸手撩了一下头发,喊一声“某在此,谁敢伤害相爷”的俗套情景。 “大家辛苦了,这个机会,小六子肯给,我不意外,但我不认为他会肯给两次,也不会认为,赵九郎,会给我再来一次的可能。” “是,主上。” “属下明白。” 马车,越来越近了。 郑侯爷缓缓地抽出乌崖, 掌心,在刀面上轻轻抚过。 战场厮杀,和晚上刺杀,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还真是有些紧张。”郑凡自我调侃道。 阿铭安慰道:“主上放心,按照最理想的局面来,就十六个护卫而已,总不可能马车上也藏着个剑圣吧?” “你可以闭上你的嘴了,越是到关键时候,你和阿程就越是不能说话,你们俩自己是什么东西,心里没点儿数么? 家门口乌鸦乱叫都比你们俩说话吉利。” 一头僵尸,一头吸血鬼,阴邪得不能再阴邪的生物,乌鸦和黑猫与他们比起来,甚至还透着一股子喜庆。 “是,属下知道了。” 在进阶面前,不用解释,不用反驳,只有认错。 “可以动手了吧,对了,信号是什么?”郑凡问四娘。 “主上,三儿安排的信号是,您站起来喊一声,赵九郎,吃我一剑!” “这么中二的么?” “因为主上您进阶了,所以三儿临时改了一下。” 临时改,是为了更好地舔。 舔,就得从细节做起,不放过任何位置,不放过任何沟壑。 作为这次刺杀的总设计师,薛三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可以改了么?”郑凡问道。 这话,太中二,也太羞耻了。 “主上,瞎子不在,咱们没办法和他们进行沟通,时间上,也不允许了。”阿铭提醒道。 “好吧,我知道了,只要剑圣不觉得丢脸就可以。” 郑侯爷清了清嗓子, 在下方的宰辅马车队伍终于到达伏击点位置后, 郑侯爷站起身, 对着下面喊道: “赵九郎你这畜生,吃我一剑!” 下方街面上, 剑圣叹了口气, 自一家门坊牌子后走出,抽出了龙渊剑。 他是不满意这个讯号的,但,还是得出手。 然而, 还没等剑圣这边出剑呢, 其实, 也就这几吸的短暂当口, 宰辅马车内, 忽然飞出一道身影, 粗狂的剑气笔直向着街面一侧屋檐疾驰而来,带来惊人得威势! 随剑气而来的, 还有一道低吼: “好,某来接你一剑!” “………”郑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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