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园, 前院里, 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很大,里头升着小炉,还算暖和。 燕皇坐在马车内,身上,盖着一条毯子。 魏忠河进入马车,从怀中,掏出一枚红色的丹药。 这类炼丹炉里出来的丹丸,有一个规律,颜色越鲜亮,毒性,就越强。 魏忠河身为炼气士,自是清楚这些门道的,毕竟,炼丹之术,只是炼气士最底层最低级的玩意儿,也就那些骗吃骗喝的江湖术士才会去鼓弄它。 燕皇伸手,将这一粒红丸捏在指尖,而后,送入口中。 吞咽的动作,有些艰难,燕皇脖子向上一挺,强行用手顺着自己的脖子,将丹丸咽了下。 再低下头时, 额头上,已然出了虚汗。 “陛下,茶。” 魏忠河马上递上一杯茶。 燕皇接了, 茶水滚烫, 燕皇却毫不在意,近乎两口就闷了下去。 随后, 燕皇身子靠在了马车车壁上, 双手, 垂放在身侧。 魏忠河默默地蹲侯在一旁,低着头,不敢说话,也不敢看。 而这时, 后园外围, 出现了一支骑兵,人数在两千骑左右,是李良申麾下镇北军的一支。 这支兵马的游击将军以及参将齐齐下马, 跪伏在了后园门口。 身后,他们所带来的骑士,也全都下马,单膝跪伏在地。 李良申曾说过,他的这一镇镇北军? 滞留在京畿之地? 实在是太久太久了。 在别人看来,可能他是一把悬于京畿之地的不稳定的刀? 但实则? 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把刀上? 到底被侵入了多少锈蚀。 当年, 镇北军上下? 是三军用命? 打算帮自家侯爷夺得龙椅的; 但伴随着那一出马踏门阀,郡主入京,半数镇北军东进入征途,明眼人都看清楚了? 镇北侯? 不想反。 他不仅不想反,还坚定地站在燕皇的身后,为燕皇助力。 很多人, 为此遗憾了。 军中,有李富胜之流;地方上? 有许文祖之流; 遗憾,是遗憾? 但这毕竟不是什么坏情况,大燕? 终究还是大燕,燕军? 终究还是在黑龙旗帜的引领下? 为大燕而战。 所以? 李富胜现在你说他是镇北军还是靖南军的一部,真的很难说清楚了; 而许文祖,也早早地将自己看作大燕朝廷的封疆大吏,镇守着晋地。 他们尚且如此, 下面的人,自然就更多了。 毕竟, 燕皇功高盖世,一代雄主,名正言顺,正统皇帝! 毕竟, 如今的大燕,开疆灭国,百战不殆! 这种情况下, 朝廷, 皇帝, 想要拉拢分化军头子,简直不要太容易,而且那些被拉拢的将领,完全没什么负疚感。 是自家侯爷要当忠臣的,而且,自己又不是叛国,是忠诚于大燕的皇帝,有什么不对? 所以, 这就是为什么那一晚六皇子大婚时,郡主想杀姬成玦,李良申和七叔,近乎是两个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谋划了这一切。 为什么不调兵? 不仅仅是不想把事情闹大…… 而是, 天知道自己一道军令下去,城外的那一镇镇北军,到底能有几成愿意提刀跟着自己杀入京城杀入皇宫? 如果事情真的就这般简单, 这一镇镇北军真的操之于李良申之手, 那郡主当初为何不更干脆一点,直接造反,逼燕皇退位,太子登基,自己不做太子妃了,直接做皇后母仪天下不是更惬意么? 非是不愿,而是不能。 身为帝王,燕皇是骄傲的,但身为帝王的手段,他,不是不会。 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安睡? 一众信使,策马而来,这些信使,来自于很多衙门,也来自于王府和东宫,但当他们看见后园门口跪伏在地的一片骑兵甲士时,也都有些发懵了。 那边, 靖南王抽出锟铻刀,要见陛下,否则就清君侧; 这边, 陛下所在的后园门口,已经聚集了一众骑士! 这是, 要打起来了? 今日所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一切,让很多人,都陷入了迷茫; 不仅仅是这些信使,甚至他们背后的大人们,也都是如此。 还是那句话, 靖南王想造反的话, 用得着这么直接么? 但, 他偏偏喊出了那三个字! 魏忠河伸手,从外头接过来一张条子,扫了一眼,就捏回了掌心。 当他再抬起头时, 却看见先前一直靠在车壁上的燕皇,此时已经坐直了身子,一双眸子,深邃如渊。 魏忠河忙禀报道: “陛下,靖南王到城门口了。” “嗯。” 燕皇点点头。 少顷, 后园的门,被打开,马车,缓缓驶出。 随即, 一众大内侍卫以及密谍司的高手保护着马车,而先前跪伏在地的镇北军甲士,则在他们将领的带领下,上马护卫两翼。 队伍行进途中, 属于帝王的华盖龙纛,也被立了起来。 天子出巡, 自当有天子出巡的气象! ……… 当“清君侧”三个字传入自己耳中时,太子的身子,先是一晃。 后头的兄弟们,以及再后面的百官勋贵们,也都是一阵发懵,随即是骇然。 这,这,这, 怎么就这样了呢! 谁都清楚, 陛下入后园疗养后,就再未曾出来过,早些时候,太子领重臣去后园请示国事,后来,燕皇连这个都免去了,一律不见。 太子只能两天去城外,后院门口磕头问安,龙颜都见不到。 大家都清楚, 陛下的身体,显然是坏到不能再坏的地步了。 陛下这次没能出后园,到城外来迎接,那也是应该的。 因为, 以陛下的骄傲,他绝不允许自己虚弱的一面呈现在他的臣子和百姓面前。 而太子亲自出迎,宗室百官相陪,也是给足了礼数; 就这, 你靖南王竟然还不满意! 如此嚣张,如此跋扈的么! 许是这风,吹得太刚猛也太猝不及防,所以,在场的所有人,竟然没人出来呵斥。 并非所有人都害怕了的, 想那乾国,曾经军备糜烂如斯,却也能露出几个不怕死的硬骨头; 大燕这些年,大有气吞天下之势,又怎可能朝堂之上,全是贪生怕死之辈。 真的是,这打击来得太快太突然,大家一时半会儿,难以回转过来。 姬成玦的目光,透过前方的太子以及靖南王,看向郑凡。 郑凡则面无表情,似乎根本就捕捉不到来自这位昔日“好安达”的目光。 其实, 郑侯爷自己也在思索,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哥, 您要造反,要清君侧,要靖难, 您早说啊, 咱在晋地时,好好拾掇拾掇,我那侯府下的兵马,除了防备雪海关和镇南关,全调出来,您再集结晋地的靖南军主力和其他军头,一起裹挟过来。 再添上天天, 咱们杀进这鸟燕京,夺了那皇位, 您做皇帝, 我做亲王, 天天做太子,可以坐您腿上。 要知道,天天在家可是整天喊着要吃龙椅! 但, 郑侯爷也清楚,这只是自己的自由发散,显然是不可能的。 所以,冷静下来的郑侯爷,也开始思索,到底是为什么? 这一次, 之所以没带瞎子和苟莫离这两位军师,不是因为真的神算子算到了能在经过颖都时从孙家捡一个,而是因为,郑侯爷自己本身,政治智慧的点数,也点得很高。 很快, 郑侯爷想明白了, 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心里, 说不上来吧, 就觉得, 挺闷的,也挺无奈的; 这感觉,像是当年李富胜和许文祖,得知镇北侯爷的举措时,差不离吧。 而这时, 姬老六也微微扭了两下脖子, 闭上了眼帘, 双手交叉,揣进袖口里,不慌了,也不忙了。 但嘴里, 依旧泛着苦涩。 后浪翻得再厉害,却发现,你的前浪,叫沙滩。 身边, 四皇子姬成峰和七皇子姬成溯, 一大一小, 不停地张望着,脸上,满是忧虑和震惊。 太子, 则继续保持着先前的姿势,没动。 深秋的风, 徐徐地吹, 裹挟着的, 是来自东方百战之卒的精锐悍气。 而这时, 一声长吟自南边传来: “陛下驾到!!!!!!!!!!!!” 一种文武勋贵马上向那边望去,果然看见了陛下的龙纛高高立在空中。 一时间, 大家伙齐齐地跪伏下来; 他们,虽然已经许久没有见到陛下龙颜,陛下,也许久未曾出现在宫内,但燕皇的权威,已然根植在了他们的心底。 燕皇一日不驾崩,他就是大燕,真正的主宰。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跪伏, 勋贵跪伏, 四周,禁军跪伏; 打着盹儿的姬成玦,终于结束了自己村口懒汉姿势, 朝着龙纛所立之方向,跪伏下来: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姬成峰和姬成溯也马上跪伏下来,叩见父皇。 最后, 是太子, 当马车缓缓驶过来后, 他, 也跪伏了下来。 没跪的, 也有一大片, 他们来自东方,来自晋地,来自靖南军,来自平西侯府。 双方之间,可谓泾渭分明,对比强烈。 …… 跪伏在地上时, 姬成峰小声对着跪伏在自己身侧的姬成玦嘀咕道: “南王这是故意要折腾父皇,是为了出气么?我就不信,他不知道父皇的身子不好。” 姬成溯也攥紧了拳头,脸上露出了愤愤之色。 身为皇子,他们今日,都受到了侮辱。 他们没能为父皇分忧,反而使得父皇拖着病重之躯出面,为人子,是为不孝,为人臣,是为无用。 姬成玦则翻了个白眼, 对老四道: “行,晓得靖南王不会造反,说明四哥你有进步了。” “嗯?”姬成峰扭头看向自己的六弟。 姬成玦则继续道: “但你哪只眼睛看出来南王是故意折腾咱们父皇身子了?” “不是么?” “四哥啊,您最近收小嫂子,是不是收得有点多了?” “我这不是急着为姬家开枝散叶……不是,你忽然问我这个做什么?” “这是朝堂,这是我大燕,站得最高的几个人的博弈,您当是自个儿后宅小嫂子们的宫斗争宠啊? 什么就是故意为了折腾一下父皇的身子,只为了出出气, 嘁, 幼稚。” 被嘲讽了,但老四却没翻脸,而是马上追问道; “老六,那你告诉哥哥,这是为何?” 姬成峰早就知道,自己玩不过这个六弟,所以这一年来,他很安静,且逐渐理解了当初的老五。 姬成玦瞥了瞥四周, 这里,跪了茫茫大一片; “你说,咱父皇住后园,多久了?” “很久了,真的很久了。” “嗯,父皇还是父皇。” “老六,你这不是废话么,父皇只要一日没……… 父皇只要在一日,他就是大燕的天。” “是啊,大燕的天,但天上,也难免会有乌云; 再锋利的宝剑,封藏许久后,也得重新打磨保养一下。 父皇在后园待得太久了, 久到,虽然你我以及满朝文武,都知道,父皇依旧是大燕的皇帝陛下,但,其实心里,早就松动了。 南王不是故意要折腾父皇的身子, 而是像四年多前一样, 站在父皇身后,引兵入皇城。 这是, 在帮父皇擦拭剑锋, 在替父皇撑腰, 是父皇, 想要借此机会,出后园, 同时, 向整个大燕的文武百官,大燕的百姓,宣告; 大燕, 仍然还是他的!” “那……那父皇为何不直接自己动手清理?” “清理什么?清理太子的人,我的人,你的人?为何要清理,父皇,终究是要走的。” “这………”姬成峰深吸一口气。 而一侧的小七姬成溯,已经目瞪口呆。 这时, 马车, 已经驶入了中央。 魏忠河躬身出了马车,掀开了帘子。 紧接着, 身着黑色龙袍的燕皇, 自马车内走出,站在了马车前台上。 他的目光, 环顾四周, 无怒无悲无喜; 一把天子剑,拄地,其实,是在支撑着他的身子。 最后, 燕皇看向前方仍然骑在貔貅身上的田无镜。 下一刻, 靖南王将锟铻刀插入地面, 翻身下来, 一身鎏金甲胄的靖南王,缓缓地走向马车。 此时, 不知道多少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里。 因为谁都清楚, 大燕的南王,是巅峰武夫,战力惊人! 燕皇看着面前来人,看见他那满头的白发,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眼眶,无比干涩; 但却因为刚刚服用了红丸,体内燥火升腾,根本没有眼泪可以滴淌。 只能, 出声唤道: “无镜………” 大燕靖南王田无镜, 终于走到马车前, 向着站在马车上的皇帝, 单膝跪下。 随即, 在后方, 郑侯爷扬起手, 发出一声大喝: “跪见天子!” 顷刻间, 自平西侯爷以下,上万自晋地归来的百战精锐,全部收刀,下马,朝着天子马车所在,跪伏下来。 “臣, 田无镜,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时, 不知道多少人心底,长舒一口气,仿佛一场大难,被消弭于无形。 燕皇看着跪伏在下方得田无镜, 开口道: “无镜啊,咱们回宫,一起等梁亭。” 说着, 燕皇笑了起来, 骂道: “他啊,还是和以前一样,除了喊他吃饭来得最早,其他时候,都是最后一个。” “臣,遵旨!” 田无镜起身,上了马车。 顺势, 接过燕皇的天子剑,用自己的手,搀扶住了燕皇。 燕皇的身子,很轻,意外的轻,宽厚的龙袍,只是一种表象。 燕皇看向跪伏在下面的太子, 喊道: “太子,上来赶车。” “儿臣遵旨。” 太子起身。 这时, 靖南王开口道: “平西侯最擅驾车。” 燕皇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看向那边的郑凡, “哦,是么?” 靖南王点头,道: “是。” 已经走到马车前,准备上来牵缰绳的太子,僵在了原地,是上去也不是,退下也不是。 燕皇伸手, 指向了郑凡所跪的方向, 道: “好,就辛苦朕的平西侯,来为朕,赶一次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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