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啪!”
“啪!”
鞭子的脆响声传来,
紧接着,
是雄浑的号角。
一身戎装的司徒雷站在战车上,左手抓着面前的栏杆,右手则撑着绣着司徒家族徽的旗帜,战车身后,则放置着从太庙里请出来的历代司徒家家主的牌位。
其实,司徒雷是有天子剑的,也有一套的天子程仪,但奈何成国建国也就一年不到的时间,莫说是对下面的将士了,就是司徒雷自己,都觉得那所谓的天子剑所谓的龙袍所谓的一切又一切的装饰,都是累赘。
司徒雷记得自己父亲当年教训自家兄弟时最喜欢说的那句话:
池塘里的王八,扮什么玄武。
在很早之前,司徒雷一直认为自己是玄武,他是司徒家这一代最为优秀的继承者,他的优秀,为大家所公认。
成年后就戍守南方,击败过几次楚国军队的冒犯,再之后入朝堂,更是显示出其干练。
羽翼编织,人才网罗,人心收服,明明不是嫡子也不是长子,却能够将自己那两位哥哥给远远地排挤出去,让他们去雪原啃雪。
父亲的老迈,自己的成长,让他很早以前,就已经掌握了司徒家大部分的权力。
他是玄武,是镇守东方的玄武,他一直是这般认为。
燕军入晋,司徒雷不做抵抗,率军去东北抵御崛起的野人。
朝野民间有人议论,说他是挟大义以挟燕皇,极为高明。
但没有任何一个皇帝,任何一个君主,敢将自己的社稷,寄托在邻国君主的操守上的。
是他的骄傲,让他下达了这样的命令,让他感到些许意外的是,那个大燕的皇帝,在一定程度上,居然也懂了他。
不仅止戈停歇,还派出大燕最能打的一位侯爷远赴雪原帮助自己减轻压力。
弱者的矜持,只是最后的寒酸,而强者的仁义,才是真正的大度。
司徒雷还真的挺想去燕京,去见见那位燕皇,和那位燕国皇帝陛下喝上一杯,大笑一场。
当然,这一见,必然就意味着一种低头,一种,法理上的臣服。
其实,若真的向燕国低头,司徒雷也认为并非那么不可接受。
毕竟,骄傲的人,只会认同更为骄傲的人。
只是,原本属于他的骄傲,在雪海关,被彻底葬送了,司徒家数代人经营下来的最精锐的兵马,近乎完全覆没于茫茫雪原之中。
数百年来未曾入关的野人,开始在三晋大地上肆虐,这是耻辱,无论是作为晋人,是作为司徒家子孙还是作为大夏遗民,都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耻辱。
输的原因,有很多,自己的轻敌,两个哥哥的背叛,家族力量的分裂,等等等。
很多个夜晚,他曾抑制不住地去思索,若是再给自己一次机会,自己将如何如何去做,但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一切的一切,已无重来的可能。
颖都之外,叛军的兵马已经聚集,在叛军后头,还有野人军队压阵,他们没有向颖都发起进攻,而他们在等什么,自己的两个哥哥在等什么,在想什么,司徒雷心里都清楚。
大势之争,就是如此,若是没有外力的介入,很少会出现所谓的两败俱伤,往往呈现出的,是一种此消彼长。
很多人都以为,他要输了,大部分人都觉得,他赢不了了。
“朕,不服!”
这三个字,从司徒雷嘴里咬了出来,原本苍白的脸色,涌现出了些许红晕。
他是司徒家的凤雏,他秉承着司徒家的骄傲,当父亲老迈昏聩开始畏惧燕人时,他毫不犹豫地借来剑圣的那把剑,将已经腐朽的父亲送走。
他要证明给世人看,他的抉择,是对的,他能接过父亲的衣钵,将家族的使命,传承得更好。
更好………
宫廷里的太监们,抬着一箱箱的金银财宝出来。
宫女们则端来了府库里的酒水,开始分发给四周的将士。
在司徒雷所站立的战车面前,跪伏着一地的将领。
这些将领的耳畔,还回响着昨晚陛下召见时所说的那两句话:
二十年三十年后,面对你们的孙子,当他们问你们今日时,你们想如何去告诉他们,告诉他们家祖在今日到底做了什么。
朕已经发国书给燕国,成国内附入燕,已成定局,这一仗,你们可以不替朕打,但你们得让燕人看看,我晋国男儿,并非都是孬种,并非全是懦夫。这是为你们自个儿的未来在打,燕人重猛士,打出个样子来,让他们看看!这样,你们才能在以后,依旧有个立身的位置!
………
颖都是个大城,他的规模其实比曲贺以及历天城还要大上不少,三家分晋格局形成了百年,政治中心的作用也辐散了足够多的的时间。
也因此,京畿之地的晋国皇城,这些年越来越显得落魄局促,而那三家的“都城”,则逐渐显示出属于它们的恢弘大气。
权力似乎是一切的本源,无论它在哪里,其他的一切一切,都会被吸引过来。
司徒春生老爷子正坐在自己的太师椅上,身边一个丫鬟正在打着扇子,一串菩提珠在老爷子手里不停地盘着。
这座城,有人在惊惶不安,自然也就有人在心神自得,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很显然,司徒春生老爷子属于后者。
在其身边,大儿子司徒友成正给自家老爷子剥着橙子。
“爹,听下面人说,陛下出宫出城了,去了军寨里,点将招兵了。”
“呵。”司徒春生不屑地笑了一声,道:“咱们这位陛下啊,是还没认输呢。”
司徒有成则道:
“似乎,也没到完全认输的时候吧?”
“撑不住了,是撑不住了,大爷和二爷的大军,已经度过望江了,距离咱们颖都也就数十里罢了。
这世道,又得翻篇喽。”
“爹,大爷二爷给您的信?”
“我回了,等大爷二爷回来,少不得你一个一部尚书。”
“那成。”
“咱们陛下自登基那天起,我就觉得不对劲。
弑父者,天弃之,瞧着,果不其然吧,这大好的江山社稷,这祖宗基业,还真就差点要败到他手里去了。
唉,家族不幸,出此不肖子孙啊。”
“是,爹说的是。”
“瞧着吧,别看城外聚集来了不少兵马,又有几个是真的铁了心跟他一条道走到黑的呢,归根究底,这是一场咱们司徒家自个儿争位子的事儿,没人真是傻子,愿意为这事儿真的豁出命去。
尤其是最忠诚于咱们陛下的那些军队将领,全都葬身在雪原都没回来几个,呵呵,这皇帝当得,可真是一点意思都没得,屁股下头还没坐热乎呢,就得腾地儿了。
对了,为父让你安排的事,安排妥当了么?”
“这我哪敢怠慢,西城守备本就是咱家举荐上去的人,巡城司里也是儿子以前在的衙门,儿子只是去透了点儿风声,他们马上就心领神会了,保管出不了岔子。”
“交出一扇城门,到时候也差不多够给大爷二爷一个交代了。”
“就是不知道野人那边,是个什么说法。”
“野人,一帮没见过世面的牲口罢了,吃饱了喝足了,折腾够了,自己也就去了,知道他们为何没有急着打这里么?
野人怕啊,怕燕人。”
“所以才………”
“你还不算太蠢,既然哪一方都不想看着局势彻底糟糕下去,那局势,就不可能糟糕到哪儿去。
等大爷二爷他们入了颖都,大爷登基,东面儿,安抚好野人,西面儿,再和燕人低个头,日子,也就能这般过下去了。
咱们到底是姓司徒的,这日子,再差又能差到哪儿去?”
“也是,燕人的肚皮再大,也不可能一口气吃那么多,会破的。”
“哎,就是这么个道理。”
“砰!”
就在这时,内宅的门被从外面撞开,一群家族护卫开始不断地后退,手持着刀却不敢阻拦来者。
“放肆,是谁,是谁!”
司徒春生老爷子气得大叫起来。
司徒有成也站起身,他的眼神比自家老爷子要好一些,他看见为首的,居然是自己的二弟和三弟四弟,以及一众第三代,里头,还有自己的两个儿子。
“奉陛下旨意,诛杀逆贼!”司徒有德开口喊道。
在其身后,一众司徒家子弟抽出了自己的兵刃。
“畜生,畜生!你们是要反了天么,要反天了啊,老夫我还没死呢,还没死呢!”
“靖安王司徒春生,勾结野人叛逆,意图谋反,诛之!”
司徒有德的目光环视四周,
“尔等放下兵刃,退开!”
一众护卫面面相觑。
二儿子带着自己的弟弟以及一众第三代的少爷们,杀上门来,要杀自己的亲爹,这,他们这王府的护卫该怎么做?
不得已之下,诸多护卫一同让开。
这一幕,正如司徒春生老爷子先前所说的,这是司徒家的家事儿,外人何必要掺和?
司徒有德持剑上前,走到自己亲爹的面前。
“逆子,尔敢!”
“噗!”
“额………”司徒春生。
没有过多的废话,剑锋已然刺入了老者的身躯。
司徒有德又很果断地将剑拔出,
司徒春生老爷子捂着自己的伤口跪伏了下来,原本整洁的白须已尽被鲜血染没。
“畜生………畜生………龙椅上的………是畜生………带出………一群…………一群畜生………”
司徒有成有些畏惧的看着自己的二弟,自己的二弟是武者,武道修为不弱,而他司徒有成则没有练武,是个文官。
“大郎,二郎。”
司徒有德喊道。
长房长孙和次孙拿着刀走了过来,看着自己的老子。
“你们………你们………孽子………孽子………”
司徒有成不敢相信,自己的两个儿子,居然会有拿刀对着自己的这一天。
两个年轻人脸在颤抖,眼睛泛红,
大郎则开口喊道:
“司徒家和野人,势不两立!”
言罢,
一刀砍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
二儿子也闭上眼,对着自己的父亲挥舞下了刀。
这是一幕人间惨剧,
但在场的人,却没有人去哭泣,因为没有时间去悲伤。
司徒家祖上曾是晋侯麾下一名猛将,在开创三晋之地的大业中屡立战功,后来家族开枝散叶至今。
晋室早已衰微,三家早坐大,司徒家的子孙在这里,其实就是国姓。
祖先的荣光,似乎早已经消散在了遥远的历史长河中,光靠每年的太庙祭祖,已经难以维系和追忆了。
如今的司徒家子弟,除了少数依旧能够入朝堂上做官的以外,基本都是以富贵散人为主。
颖都城内,那些遛鸟遛狗的爷们儿,差不离脑门儿上都得顶着“司徒”俩字,就是有失势的,但仗着祖上余荫和关系,也能将日子过得下去,最差最差的,也是不愁吃穿用度的。
在颖都,司徒家子弟犯事,则交由宗人府处理,衙门无权干涉,这些年来,每一代的司徒浪子们,也没少干欺男霸女欺行霸市的糟粕事儿,说是颖都一害也一点都不为过。
而如今,
这些公子哥少年郎们,从家里翻出了也不知道多少年前先祖曾穿过的祖传甲胄,取下了早已经被供奉着却已然很多年未曾挥舞过的家传兵器。
家族长辈,但有其他心思的,直接就对其手刃,敢阻拦的,也直接砍杀出去。
颖都街巷内的茶馆,至今仁仍流传着当今陛下年轻时在颖都浪荡为非作歹乃一众小霸王头目的故事。
那是当年司徒雷是为了自污,保存自己。
待得其从南方入军旅后,这才开始了自己的峥嵘一生,再回颖都后,昔日的颖都小霸王展现出了自己真正的獠牙,不仅仅是将自己两个哥哥发配出去,同时抓住了大半个朝政大权。
这段故事,一直在颖都各家二代之中流传,甚至每每自家长辈因自己的荒唐而呵斥自己时,他们也会搬出昔日陛下的事迹,拧着脖子反驳道:
“吾乃凤雏自污也!”
年轻一代,视司徒雷为偶像;
而中年一代,他们之中绝大多数都是曾和司徒雷一起喝酒一起欺男霸女过的,最差的,也是在后头摇旗呐喊叫好过。
后来,伴随着司徒雷的崛起,又随着他们自己年岁的增长,已为人父,甚至有些已为人祖父。
当年和陛下一起浪荡街头称兄道弟的时光,只能在不小心喝多了几杯后才会泛起了。
但眼下,当那个男人下了诏书后,很多人,动了。
街面上,越来越多的司徒氏族人开始出现,其中,甚至还有白发苍苍的老者。
甲胄,有的不合身,穿起来松松垮垮的,有的人提不动刀,只能拖拽在地上,憋着脸通红。
此时的他们,说是乌合之众,都有些抬举了。
但每个人眉宇之间都萦绕着一股子煞气。
妖兽,喜欢讲究个血脉传承,越是强横的妖兽,他们血脉之中就越是容易保存下一些天赋能力。
人,其实也是一样的。
祖先的传承,在不知道多少年后被唤醒。
颖都城内,数千司徒氏族人出了东城门,他们的右臂上,绑着白纱,在看见那辆先祖遗存下来的战车时,在看着那历代司徒家先祖牌位时,所有人都缓缓地跪了下来。
肃杀的氛围,从这群人身上散发出来。
司徒雷推开了身边想要搀扶的太监,自己颤颤巍巍地站起。
“朕,愧对社稷,愧对先祖,愧对晋地子民。”
一开始,司徒雷的声音还有些微颤,但随后,他的声音开始洪亮起来,脸上的潮红也越来越明显。
此时的他,仿佛根本就没有受伤,他依旧是那个靠着军功崛起的司徒家凤雏。
“司徒家先祖,乃晋侯前锋大将,随晋侯入三晋之地,驱逐野人,为诸夏开疆,凭此功绩,方才有家族荣光至今;
才能有今岁建国,称孤道寡之气象!
司徒家子弟,切莫忘记家族之传承自何而来,我晋地子民,切莫忘记如今生于斯长于斯之家土自何而来!
先皇,欲连纵野人,朕杀之!”
堂堂一个皇帝,在大庭广众之下,在数千司徒家子弟面前,在全军将士面前,承认了自己弑父的传闻。
“今,野人入关,欺凌我家土,叛逆无良,为虎作伥;国破山河碎,当此时,我司徒氏子弟当如何!!!”
战车身边,数千司徒家子弟齐声高呼:
“死战!”
“死战!”
“死战!”
司徒雷举起手中的旗帜,
声音当真如雷,飘荡四方:
“我三晋子民,当如何!”
四周成国军士纷纷将手中的酒碗摔碎,将刚刚分到的财货丢到了地上,
用兵刃敲击着自己身上的甲胄,
高呼:
“当死战!”
“当死战!”
“当死战!”
司徒雷右手扛着旗帜向前一挥,
嘶吼道:
“若死战,司徒家子弟,当死在万人前!
擂鼓,进军!”
………
大皇子所率中军先一步进入成国,并未快速行进,而是先和成国地方官府进行接洽,确保粮草支应。
一切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开展。
而今日,一封来自颖都的紧急剧情被传递过来。
帅帐内,
大皇子看过军情,将其放在了桌上。
在其身前,坐着李豹和李富胜两位总兵。
“殿下,颖都出事了?”
李富胜有些担忧地问道。
若是司徒家连都城都没守住,那么他们所要面对的局面,瞬间就会变得极为棘手。
大皇子摇摇头,咬了咬牙,道:
“司徒雷御驾亲征,大破叛军野人联军,逐杀八十里。”
“嘶………”
“呵………”
李豹用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感慨道:
“这司徒雷,还算有点东西哦。”
没谁希望自己的队友,真的就是一头猪,而之前成国、司徒家给人的印象,实在是太猪队友了。
李富胜也点点头,道:“这样一来,咱们就能从容不少了。”
大皇子下令道:
“李豹听令!”
李豹闻言,马上起身跪下,“末将在!”
“命你率三万铁骑,星夜驰骋,进驻颖都城外,不得有误!”
“末将领命!”
李富胜则马上问道:“殿下,这是何意?”
如今局势缓解,正是大家按照既定方略徐徐图之的好机会啊。
大皇子回答道:
“战后,成国太祖皇帝,于当夜,驾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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