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摩天岭西,红袄寨一片寂静,只闻得风声、火响与巡营脚步。营地壮阔,岗哨林立,与昔年的景象何其相仿。
烽烟消失的战场,到处还遗留着断壁残垣。林阡在营外不远察看了片刻,一时怅惘,停下脚步,伫立于参军之初、也是在摩天岭西的这处据点、自己与寨中兄弟亲手种植的松树旁。
昔年那些小树低矮,十六年后,经历了无数风霜,伤痕累累却挺拔。实可叹,每一轮浩大进攻所动用的刀兵,能摧毁城镇的一切堡垒,却砍不倒石缝中所有的松柏。
抚松盘桓,久不离去。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他参军那年十岁,那时节,山东盗寇分散、帮会众多,红袄寨在其中沧海一粟,美其名曰后起之秀,实则新手夹缝生存。众多资历较老的盗寇集团,都比红袄寨要复杂、野蛮且不开化得多,有时候两方三方甚至多方火拼起来,常常也会扯红袄寨以及当地民众下水。
这种情况下,杨鞍刘二祖等人都劝说谈孟亭,与其放任乱世,不如统一成型,红袄寨与他们最不同的一点就是明确了“抗金”这一核心,是以虽然年轻,但寨众的源头广,生命力强,前途最亮。
红袄寨要征服他们,就必须软硬兼施,因此摩天岭西的这处据点,当时也经历了好一番兵荒马乱。新屿、宋贤和他,那时都是新兵,没什么实战经验,只懂跟在当家们后面冲,有次宋贤冲得狠了点,到了敌人身前发现兵器都掉了,又有次新屿把敌人引进迷宫,他自己比敌人出来得还晚
“林兄弟”这时,海逐浪的声音将阡的思绪拉回现实。
“逐浪。”阡听出是他,转过头,问“怎样”
摩天岭近期的形势他一目了然,海逐浪治下暂时还很安定。所以这句“怎样”,是他在问先到了几日的海逐浪,一岭之隔、月观峰北的战况。
“被围了三天,金军主将是楚风月。”海逐浪告诉他。虽然金军最近伤亡惨重、将领阵容堪称捉襟见肘,但经过完颜永琏的一番增补与调控,三大战局仍然乐观,其中尤以中部最有利。杨鞍及其党羽,讽刺地再度被铁桶封锁。
“楚风月身边,应是添了高手。”海逐浪又说。当然跟司马隆一个级别,甚至一个来历。否则杨鞍和刘全他们,不可能毫无招架之力。
豫王府的绝顶高手,不知完颜永琏招了几个,但林阡估计在两到三人,除了司马隆之外,要取代岳离去对付调军岭、取代束乾坤纥石烈去对付横岭、协助楚风月平定月观峰,即便王爷亲自出马,独自一人也分身无术。
然而,一个司马隆就已经很难对付,更何况两到三个绝对不比他差的。就在阡和海逐浪交谈之时,摩天岭东传来败战,“吴当家不敌。”只五个字,将吴越的强攻神话破灭。
司马隆的存在,证明了区区一个人的力量就足够逆势,在这个北部金军全体吃败的今天。那碎步剑一上来,整个摩天岭几万大军无分金宋全是背景。
“司马隆真想挫挫他的锐气”海逐浪握紧了拳,语带担忧,“他再这么赢下去,我军只怕要闻司马色变了。以后他一到,别打了,全逃了。”
这也是林阡该担心的,当司马隆的威也追上他林阡,难保这摩天岭不会被金军翻盘若非信任司马隆,完颜永琏也不会把北部交给他来压。
“逐浪,从司马隆出现那日迄今,盟军就无一人赢过他”林阡问。
“唔”逐浪想了想,“如果闻因那个算就闻因一个。”
“也就是说,正面冲突,一直都是败的”林阡不似说笑。
“是。惨败。”逐浪懊恼,“惊弓之鸟。”
“有些时候,败仗打多了,到可以累积出胜战了。”林阡一笑,看着眼前这深林如海。
逐浪一愣,循声看着眼前他手扶的松树“这是”
“是昔年我奉命栽种。”林阡说,逐浪哦了一声,林阡又道,“可知为何植树造林”
逐浪摸摸后脑勺。林阡说“是那时匪寇发生火并,将这边树林烧了不少,殃及了周边许多百姓,那时负责着摩天岭据点的当家,便嘱咐我们酌情赔偿、烧了多少补人家多少。”
“嗯。应当秋毫不犯。”逐浪笑而点头,张望片刻,“奇了,竟看不出被烧没过。”
“是啊。当年刚到此地时,若非嗅出气味,我也不知道,这地方五十年前一样被烧没过。”林阡说。吟儿狗鼻子真灵。
“五十年前”
“耿京义军时期,跟敌人打的时候,也烧没过一次。”林阡说,“那时我娘便与张安国一同驻守摩天岭,在这里赢过一次大仗。无独有偶,十六年前,我们也是在此地大胜强敌,那是红袄寨第一次以少胜多,以弱胜强。”说着胜仗,林阡眼神里却难掩一丝惆怅。
“好兆头,福地啊。”海逐浪一笑。
“逐浪,这说是巧合,实际也并非巧合,泰山境内,没有第二处比这里更适合火攻。先人的经验总是不会错,此地与陇陕的黑山一样。”林阡说,海逐浪一怔,表情也渐渐开始变“林兄弟的意思”
“待新屿败溃回来,跟他一起败。”林阡说。海逐浪点头“立刻去准备。”
逐浪走了片刻,他仍然伫立林边,怅怅然往天上看,逐浪可知,五十年前、十六年前,两次以少胜多,以弱胜强,都不是金宋之战,而尽皆盗匪相争
林阡从小树立短刀谷为理想,是因觉短刀谷和山东匪军不可能一样,虽然到头来还是发现大同小异但仔细剖析,也并不等同,短刀谷是党派之争,而山东匪军,完全是多种层次、人各有志、一盘散沙。因此红袄寨的初期征服,不仅要从武力上扩张,更要最先由观念入侵。
杨鞍、刘二祖都对谈孟亭建议,整合一切可以整合的势力,民众当然要,土匪也不拒。草莽流寇,虽说蛮野之人,到底血性之气,抗金两个字在前,被唤醒的人一定不少。哪怕红袄寨的这种整合,带来的必定是鱼龙混杂
谈孟亭自己就没什么本事、王琳之流也颇无胆气、史泼立从前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红袄寨的排位长年处于权实倒置但红袄寨到底是异军突起了。处于一个集团的上升期,同仇敌忾的他们,无暇去计较谁强谁弱,而是被抗金召唤、被正义感化、被兄弟义气包围。渐渐地,一边融为一体,一边雨后春笋。
但宋匪内战,无论是阡幼年或现在,不管是宋境还在大金,不分是大形势或小环境贯彻始终就不曾停过。谁教汉人,一贯都勇于私斗
红袄寨崛起之初,来势汹汹,却毕竟年轻,山东最大的仍是另外两家盗寇集团,其中一支青虹帮,与红袄寨边打边谈,逐渐达成共识,也开始以抗金为旗号,但因势力较大,而希冀红袄寨隶属;
另一支黑风寨,颇为硬悍,始终未曾与红袄寨交好,虎视眈眈着这块肉想一口吞了它从而彻底压制青虹帮,林阡说的那场摩天岭火并,就发生在红袄寨和黑风寨之间。武力,到底必不可少。
宋匪相争的从始至终,金军也一直在山东清剿,然而因不懂宋匪内部的四分五裂,而错过了对之最佳的清理时间
即便盗寇乱斗从阡十岁那年进行到十三岁,那位大金的王爷完颜君附,始终不明如何渔翁得利,竟在打了几个糊涂仗之后落进了青虹帮的手里,顷刻青虹帮足以挟人质以令众匪,谁都以为那集团将独霸山东。不料就在这个关头,有个名叫楚风流的将帅之才,打破了这样的格局。
集团运势,与人生际遇一样,总是有浮沉起落,而大局的突变,因为牵连太广,总是比单独一个人的人生突变更加猝不及防。
岁月催人岁月催的,分明是存在于其中、尚未度过去的整个世界,轻易拿捏着一切生死,残酷调控着各种盛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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