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吟儿望着眼前这幕邈然深远的画卷,还不自禁地感叹情境贴心心道原来爹娘和自己是一样的,越在血雨腥风里久了的人,越向往着那种永恒的恬静,所以吟儿面对着流水花香、薄霭淡雾,会联想起黔灵峰和曾经与云烟的约定、继而陷入遐思失去警惕冷不防出现这两支飞来响箭、并引起前后左右上下一轮又一轮的枪刀攻击,吟儿始料未及,手忙脚乱,若非林阡在侧,恐怕已死千次。
这些暗箭明枪,并非来自别的任何敌人正是柳月一早就安排在桥尾的机关,不触则深藏不露,一碰即开启接连引发后续实在是破坏了初始吟儿的心绪,也完全改变了吟儿原先对她的印象母亲确实会跟自己一样追随王者的同时向往安谧,但那在母亲的性子里只不过万分之一。
如林阡说的,柳月是个了不起的天才,即便她有再多的特点任何特点都盖不过她的聪明。木石雕刻,何让以此为业的西江月;以假乱真,连诸葛其谁都要自愧弗如;机关陷阱,设计高超无半分破绽,连林阡都是到了才躲、大理的蓝府地道可学到皮毛而吟儿更心知,凭父亲那般传说中的无上王者,都很难捉摸到母亲的全部心思。父亲称呼母亲作“丫头”,除了父亲比她年长十四岁以外,更多的不过是表达一种对她聪明的无可奈何吧。
这种聪明,却是大聪明,不是吟儿的小聪明。吟儿歪着脑袋想,不明白得很,为什么母亲能构筑这样的旷世巨作、女儿却只能挖挖坑呢
脱离栈桥险境,一切恢复宁定,就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吟儿才明白,探寻往事不是这么轻易的,篱笆门后面的世界,可能是爹和娘最爱的天堂,却是外人们必须历经的地狱院舍中,很可能与桥尾一样机关密布、陷阱环绕。那是自然,他二人的地方,怎可以轻易被谁打扰。冲这一点,心门紧锁的除了柳月死后的完颜永琏之外,更有当年就自我保护意识极重的柳月。她是细作,应该的。
“这地方,怎好像来过”林阡环顾四周,隐约觉得熟悉。
“这地方我就出生在这地方啊。”吟儿一怔,你怎可能来过
“会否是从地狱到阳间的路上,我俩原是一起来的,结果你喜欢这地方,故而停下了,我继续往川蜀去,你的魂就一直在这里飘”林阡托腮,自以为幽默地说。
吟儿直冒冷汗,一边鸡皮疙瘩,一边毛骨悚然,睥睨着林阡一句话都讲不出来。真要命,盟王他最近被谁附身了总说一些不是他风格的话
“所幸吟儿喜欢这地方停下了,否则这一生未必相遇,何来相知相许。”林阡的语气倏忽却恢复平和,吟儿一愣,视线便模糊住了,攥紧了他的臂,头也靠着他的肘、轻轻地埋进去,微笑“那为你多飘了两年,也是值得的。”
这一刻,多想时间停住、人事凝固,用这一双手,借着林阡的力气,挽住流光不许动。
推开篱笆门,缓步走入这地下农园。
修竹满庭,芳枝绕境。青石板铺成的小路,自然素雅。
越往内行,越觉惊奇,原来这当中景象,竟会随着视角的不同呈现出色泽、排列、乃至构造的转变,亦真亦幻、半实半虚、光怪陆离。前一刻看还是遍山发翠,走一步远峦已呈深蓝,若进个半步的分寸,则正好是翠、蓝之间。颇有横看成岭侧成峰之感,又好像更胜一筹。
这个仰借头顶玉石可达永昼的幻世宇宙,这些远借地中岩层表现出的山峦线条,这一系列堪称应时借的五彩斑斓变幻无穷的浮光掠影如果真像吟儿是出生在里面后来再也没出去,会否就成了井底之蛙以为世界就是这样的会吧,至少看起来和真的一样,迷人眼
但,开满了曲径的酴醾花,却始终不变是纯白。令人不住喟叹,世间假象可千万,唯独不变是真相。
林阡一瞬揽紧了吟儿。所幸,这个险诈莫测的世界里,有她在。
此刻她笑着说,真假还不好分辨不该出现的都是假的,该出现的全是真的。哈哈,是啊,吟儿的道理总是这么简单易懂。不过,对他而言,只要有可能威胁吟儿安全的,真与假都一样要紧。决不准她随随便便碰任何一件物。每一步路,都必须他先走。
终抵达第一间居室,农舍石屋人家,简朴略存古风。
“何陋之有”吟儿发现那屋宅门额有横批,瞪了足足一刻才出来。因为这四个字太难分辨了,吟儿边边带点愤懑,却恰好把这四字的气势表达到位。
林阡循声看去,那四字龙飞凤舞,笔势连绵环绕,气度放纵不羁,若归类到书法字体,应是狂草,难怪吟儿极难才出来了。从一个人的字体,可以看出那个人的气度,笔力这般雄壮,更有龙跳天门、虎卧凰阁之风,必然是完颜永琏所写。
林阡想,平常人在自家门上,顶多写个“斯是陋室”来彰显“惟吾德馨”,可柳月却偏选用这四字,因小见大。吟儿很多情况下做事张扬,应就是源自柳月的我行我素。
“嘿,若换成我,才不这样写横批。”吟儿却大有篡改之意。
“那你要怎样写”林阡好奇,追问。
“嘻嘻,写孔子曰。”吟儿狡黠一笑,调皮得很,其实还不是一个意思
“哈哈。”林阡笑起来,“不正经。”心道,偏此一项,吟儿就比她妈难收拾得多了。
忽而敛笑,凝神看着吟儿,林阡其实真希望吟儿能遗传到柳月对世事的不屑态度,总好过如今这般外强中干,越不正经,就越是在乎。
“别光笑我,你也从那陋室铭里,取些字来做这屋子的横批。我可限死了,不准太俗,不准太雅,最好是符合此情此景。一炷香内,你且说来。”吟儿说。
“用不着,我现在就有一个,绝对应景。”林阡笑。
“咦”吟儿一怔。
“往来无白丁。”林阡戏谑着吟儿,“可符合此情此境”
“去”她红了红脸,知他既是讽刺她卖弄,又是在笑当年那个风七芜,明明自己不懂事还笑主公附庸风雅。
此刻林阡去那对子,仍然是狂草字体,一气呵成、左驰右鹜“享老农与老圃之乐,品丘丘及壑壑风流。”
沉吟片刻,林阡点头“若然如此,何陋之有就对了,孔子曰只能盖前半句。”
“嗯”对牛弹琴,吟儿还在研究这些字呢。柳月的才女气质,多半传给了蓝玉泽去。
推开门进得这间屋舍,倒是有一些意料之外,如果说外围再怎样僻静,都未刻意匿藏柳月和完颜永琏的才情,那这屋子的内部构造,却真真正正是寻常农家的,没有任何特色可言简简单单一桌、两凳、一纺车,再配上个陈旧的碗橱,返璞归真到男耕女织,教人怎样也不会相信,住在这里的是号令天下的王爷和王妃。
“果然一边品丘壑,一边在当老农老圃。”林阡叹。
“那是,再风雅的人物,也是要吃饭睡觉的。”吟儿确定是属牛的。
“锯浪顶上,依稀也是如此摆设。”林阡忆起自己父母的生活,虽然玉紫烟有可能只是云蓝的填空。
“不,这里比锯浪顶少了件东西啊。”吟儿奸笑,摇头。
“什么”林阡一愣,察觉她一脸。
“少了张床。”吟儿邪恶地笑。
“嗯何必要床”林阡自顾自地说你们两个大俗人大淫人,你们能不能不要破坏这意境
那时吟儿还没听出林阡的意思,拉着他直接往后门走“傻子,必然不止一处,再往后探索看看”
吟儿适才看见这里幅员辽阔,想坐落在这里的屋宅肯定不止一间,不可能每间都是一个风格,那么单调住在里面肯定会被闷死。再者你外面写了对联横批,里面却不放点琴棋书画,“调素琴、阅金经”,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于是拉着林阡从后门走出,一口气经行了随后相邻的好些屋舍,不过令吟儿失望的是,这些屋舍都平淡无奇,除了比第一间稍微修缮些没那么破陋之外,内部的格局都和第一间是一模一样的。
林阡心中暗暗警觉,这十几间屋舍摆设近乎一致,很可能是柳月有心为之。稍不留神,就可能迷失其中。故而从第三间开始,林阡就已经在默记方位与布局。
好在每一间屋舍所坐落的院子风格稍有相异,且各自都有楹联对应着门前景象,如“奇石尽含千古秀,异花香动万山秋”的庭院内,必然山石、花卉比其它多一些;而写着“坐石可品泉,凭栏能赏花”的小园,则假山中开有渊潭,洞壑幽深,泉水明净少许,那间园子里,也在角落处多了一只紫砂壶,供以品茗之用,不仔细看,根本意识不到。再走到一处写“柳塘春水慢,花坞夕阳迟”,走进那院子豁然开朗,果然是诗中风景,连光线也恰如其分。远处布景如立体,近处空间似诗画。柳月啊柳月,真乃神仙也。
林阡把这些楹联的次序熟记于心,如此路径也就不会出错了。初时吟儿看他背诵还不明白,后来才懂要是她一个人现在再往回走,保管会走岔了路鬼打墙。毕竟,第一次来,景色的不同点太少太微妙,地底下方位感又差
“好在你也是个细作、熟知我娘的心理。否则我一定在里面绕圈子,休想找到爹娘的情事。”吟儿笑靥如花。那时林阡想,就算前面是龙潭虎穴,他也是要陪吟儿去的。吟儿因为他已经无法认祖归宗了,怎可以连这点小小的想法都不能满足她,哪怕她现在是出于没良心的八卦心态,何况她不是。
辗转了约莫一里路,院落风光与前面迥然,竹树花石少了些许,却有更合远景的田园风情,配置有渔舟、水车、梯田等等,使人大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意境。吟儿咦了一声,这是她刚刚看见在画卷里的,想不到就片刻功夫而已,她现在已经和林阡一起在融入画中了。
随着路径的越走越深,那门联上的字迹也逐渐不那么潦草,只怕是融于情境,笔锋婉转含蓄起来。但仍然出自同一人之手。
“你爹他,竟能精通这许多字体,冶于一炉,犹拍古人之肩。”林阡由衷赞,可见完颜永琏,是怎样的精通汉人文化。
“怎么”吟儿不解。
“他的字,着实有大家风范,配上你娘挖池堆山、叠石理水的本事,这地方俨然不是简单地道了,实在是一座地下宫殿、微缩园林。”林阡说。
“嗯庭院确实都很美,景色也借得很到位。可不足的是,屋舍的内部构造,每间都是一模一样的,单调了些啊。”吟儿叹,“世人皆如此,喜欢塑造些光鲜的景观,却忘了旮旯里还一塌糊涂。娘她一定不是那么俗,可能是为了设置迷宫,不得以吧”自顾自地说着,看眼前这一幅对联,“你共人女边着子,争知我门里挑心咦这个对子,是什么意思”
林阡一怔,悟了出来,笑“你娘她,预知到了你此刻的心思。这个对联,是个谜语。”
“谜语”吟儿默念。
“上联是好,下联是闷。”
“好闷”吟儿一愣,笑了起来,可真说中了她现在的心思。
“看来从这间屋子开始,就内外一样充实了。”林阡说时,吟儿抬头看这屋宇,确实比先前见过的一些要高敞得多,不知是因为接近边缘,还是周围乱石山林掩映,总之一眼还没看到边。
林阡上前两步,本是存了十二分的警戒,正待打开门带吟儿一起进去,突然之间,缩回手来,满头冷汗
“怎么”吟儿一怔,察觉出他的异样。
“这这不是”林阡中邪一般,吟儿一惊,代他来推门,忽然也定在原地,这哪里是什么屋舍啊,这明明是晾在这园子里的一幅画罢了
这园子里,除了假山,水池,曲径,拱桥之外没有屋舍。
有只有这种经久不坏的画纸,而已。
就仿佛柳月在这里叹了句“好闷”之后,出一幅画戏耍了一番二十年后的来客一样。林阡和吟儿对视一眼,惊诧不已,是思维定势觉得这一间肯定是屋舍吗。不然为什么站得这么近,存了这么多防备,都没看清楚这屋舍原是被画出来的
或是作画的人得天独厚、画技已臻入化境直找到这幅画的边界看落款,原是“凌云笔”这个画师所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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