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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下的世界比干燥的黄土地上静谧许多,细细的水流以看不见的姿态朝四面八方奔涌而去,暗绿色的草带舞动裙摆,卖弄窈窕身姿。岩石层层嶙峋张牙舞爪,或直上水面成为涧水前行的阻碍;或横向弥漫鼓着凹凸不平的皮肤。
阳光鲜至,幽暗流转在涧底柔软泥沙上。猛然间,一双琥珀色的光芒绽放,惊得鱼群落荒而逃。因鱼儿往来甩动出的气泡,你追我赶向着水面上的终点跑去。一处不起眼的山洞前,隐约有一团暗灰色的身影。它慢慢舒展开弯曲的身子,睁着那双吓走鱼虾的琥珀色眼睛,呆滞的看着面前没有意识的水草。
真烦……
敖烈听到了内心传来的不满。怎么又梦到过去了?
细想起来,告别了西海养尊处优的生活后,自己就几乎没有再做过梦了。自他儿时没了母亲后,周围的冷漠让他自动树立起一面孤僻的墙,在漫长的岁月里把自己留在孤独的狭小空间中,没有牵念,也就没有梦。后来,在天界任职当差时,每日辛苦奔波,驮着那位尊贵的玉皇大帝在五洲四海间穿梭游荡,到了晚上歇息时,只觉得筋骨都要错位,肌肉的酸痛强烈的让他怀疑躯干已不是自己的了。那样的疲惫和无聊下,根本不会允许梦境的存在。
然而,纵使他百般小心,任劳任怨,终是也有出错的时候。不过是一个走火,烧了颗仅一百年的明珠,就被玉帝送上了断头台,要剖鳞斩首。软弱的父亲忍气缄默,连一句请求都没有开口。那个时候的他,大概就是第一次觉得绝望了吧?
即使是后来被观音救下送来鹰愁涧,那种无人相助无人陪伴的孤苦感仍然像阴云肆意飘荡在心窝里。他常常窝在涧水里看着天发呆,迷茫着不可知的未来。
直到遇见阿远。
救下阿远只是一种本能,即使习惯了龙宫和天界的尔虞我诈,敖烈始终以一种沉默的态度隔绝所有的伤害,细心保护着心底的一小片纯真。离开了那些压抑的束缚,这片纯真就再也不用顾忌,放心大胆的弥漫散发开来。
只是敖烈没有想过,阿远还会来找自己,吵闹的嗓音特别符合他小孩子的身份,却也成功的让他放弃了一切戒备,甘愿显露真身和他交谈游乐。阿远看着自己的目光没有繁华城镇那些人的顶礼膜拜,没有龙宫天界记忆中的打量算计,而只是一种源于乡野淳朴生活的简单自然、毫无雕饰。他喜欢阿远这样的人,也第一次有了和什么人做朋友的欲()望。
他陪着阿远玩乐打闹,给阿远讲各种各样稀古怪的民风民景。敖烈能体会出阿远比海浪还要汹涌强烈的好心,已经和他的名字一样相符的,对远方未知世界的无限渴望。阿远仿佛就是一个无底洞,无论自己讲了多少新的东西,他都听不够似的,一个劲儿问这问那。和阿远在一起时,总有说不完的话和露不完的笑容。
那短暂的一年里,敖烈第一次无比渴望着那位他苦苦等待的人不要来。他渴盼着,不要有什么风浪来破坏自己和阿远友谊的船舶,永远不要。
但,他却忘了,能毁灭船只的不仅仅是风浪,还有人……
那晚和黑夜一样深沉的血色污秽了整片天地,到处都是牛羊甚至人类的尸体。他记得自己显了龙身,愣愣的看着身下渺小震悚的村民。他记得自己满身是血,漂亮的龙身上爬满伤痕,蓝色和红色的液体交织在一起,变成紫红,一点一点流到了地上。
可他根本不在乎,他只是发愣的看着那个熟悉的面孔。恐惧、不解、惊讶甚至是憎恨,敖烈从阿远的眼睛里看到了好多东西。唯独没有信任。
大概就是在那一瞬间明白了吧?明白了自己和人类的不同,明白了他们愚蠢的将一切未知归为可怕,明白了他们自私的永远只会相信自己的看法。就像那些曾经他讨厌的人一样。
敖烈从现实回想到过去,又从过去穿梭回现实,痛苦和快乐的记忆交织在一起,仿佛熄不灭的火和用不完的水,不相上下的打斗着,将周围的环境扭曲的忽冷忽热。
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做梦了,也以为自己下定决心不会再对人敞开心扉了。可每每回想起来,心里还是微微作痛。他想过走,可每次准备出发时,又再次折了回来。他还是无法放下,无法任由阿远和村民,置于完全的危险中。
敖烈微微晃了晃头,想把繁琐的思绪甩掉,他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打算来回游荡游荡,找些早膳吃食。
就在这时,他在流动的水里察觉到了一丝特殊的味道。
琥珀色的眼睛瞬间睁大,仿佛恶狼发现猎物般的兴奋狂热从眼睛里迸发出来。敖烈只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腾地舒张,叫嚣着难以克制的激动。他不可思议的朝味道的来源望了望,便以闪电一样的速度冲了过去,留下了一大团白色的气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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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端起桌上的茶杯,细细品了一口。山野里的茶叶品质粗糙,泡出来的茶水味苦香淡,不怎么好喝。玄奘却不动声色尽数饮下,道:“这些……就是阿远施主你和白龙的故事了么?”
阿远低着头,两只手互相抓在一起。他点点头:“是。”
玄奘把玩了一下茶杯后就放了下来,笑着问:“那阿远施主,你的疑惑在哪儿?”
阿远攥紧了手,神情复杂:“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白龙。我和他相处了一年,他从来没有过任何的暴虐,总是知达理,彬彬有礼的样子。那样的他让我看不出一点点的残忍和血腥。”他突然眉头一簇,语调发生了变化,开始颤抖:“可是……可是那晚我看到了啊,他浑身是血,地上全是牲畜的尸体,还有几个村民的尸体……他、他……”
玄奘平静的看着阿远,突然打岔道:“阿远,你可曾真的看见是他杀的?”
阿远愣了愣,随即思考了一下,道:“没有……”
“既然如此,又为何那么确定是他做的呢?为什么不站出来说你认识他,以你的认知,白龙不会做这种事呢?”
玄奘的问题直接而且尖锐,只问的阿远缩紧了脖颈。他看着几乎贴着自己鼻尖的木桌,小声承认:“……我害怕。”
“害怕什么?害怕村民不相信?害怕他们因为你袒护白龙,反而针对你?害怕白龙真的是在欺骗你,利用你的信任?”
阿远听得面红耳赤,他使劲低着头,不敢再说话了。他没有脸面去承认,那一刻,自己确实是这么想的。
玄奘望着阿远的反应,知道自己的猜测集中了阿远的心窝。他长叹一口气,收回了有些咄咄逼人的态度,曼斯条理道:“其实阿远施主你根本不必自责,你的这种害怕是本能,是所有人都共有的本能。”
“怎么可能?”阿远猛地抬头,张口就要反驳,却看到玄奘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望着自己微笑,一时忘了言语。玄奘笑着问:“不信?那贫僧问你几个问题可好?”
“你第一次掉进水里看见白龙时,有没有害怕?”
“……有。”
“就算村民第一次见到白龙时他不是那副凶残的模样,但看到龙角龙身的他们,会不会害怕?”
“……会。”
“当人看到从来没见过的事物,比如猛禽、植物,他表现出来的第一反应会是什么?”
“……他会恐惧这些东西会不会有危险。”
玄奘笑了:“你看,贫僧说的没错吧?我们对于未知的事物,永远都是害怕要多一些的。因为我们不了解,所以我们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对自己造成危险。因为这种不知道,我们陷入了恐惧中。这种心理不仅仅是人,任何事物都是共有的。《楞严经》里有句话说‘心生即种种法生,心灭即种种法灭’,很多时候我们对外界的矛盾心理,都是因为用心去揣度而造成的。”
阿远听着玄奘的说理,虽有些云里雾里,但也明白了自己对未知恐惧的合理。他沉默了好一阵,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阿远施主,既然你愿意相信白龙,为何不试着用你的心去影响别人的心,让他们也能相信你呢?”
阿远蛊疑着:“我……可以做到吗?”
玄奘拍了拍阿远的肩膀:“阿远施主,只有当你去做了,这个问题才会有答案。如果你真的想要相信白龙,相信自己,那么就回到村民旁边,表明你的态度。贫僧,会支持你的。”
“您相信我?”阿远不可思议的看着玄奘。
“恩。”玄奘点点头,“贫僧听了你的故事,了解了你的想法,所以愿意相信。只要你勇敢的说出来,一定会有人听的。”
玄奘的支持无疑成了阿远迷惘中的救命稻草,他激动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阿远想起了白龙的救命之恩,想起了两人在一起交谈娱乐的场景,想起了白龙温暖的笑容……渐渐的,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满满生长膨胀,将先前的迟疑胆怯一扫而空,源源不断的为他输送着勇气。
终于,阿远转过头,看着玄奘的眼睛,郑重说道:“高僧,我要回到村民身边,告诉他们我想说的一切!”
那一瞬,阿远觉得胸口那块石头不见了,压抑的身心顷刻间如沐春风般放松舒展,折磨了他许久的愧疚成了永远的记忆。
玄奘望向阿远透着坚定的双眼,欣慰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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