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悬。
无回宫上有一处山崖,花团锦簇,立着一个藤萝架。顾雪岭坐在岩石上吹风,一双长腿悬在空中晃荡。
细微的声响传来,不一会儿,身边多了一个人。顾雪岭偏头望去,那一头白发在夜色中也格外扎眼,包子头却梳得很是整齐,比他手巧多了。
“小师弟。”顾雪岭弯唇一笑。
宣陵发觉他这笑并不达眼底,也无前几日那样真诚。只是因为宗主已经答应收他为徒吗?宣陵读不懂顾雪岭的心思,他在顾雪岭身边坐下来,怀里抱着一把乌鞘短剑。
“你不开心。”宣陵道。
顾雪岭眨了下眼睛,他的侧颜镀上一层银白月光,如玉般完美无瑕,“没有啊,你怎么来了?”
晚风撩起他的柔软长发,一缕发梢落到宣陵脸边,挠的脸颊瘙痒,宣陵稍稍后退,握着短剑剑鞘说:“是你想要我拜宗主为师,今日宗主答应收我为徒,你为什么不开心?”
顾雪岭便没再装下去,有些挫败地抹了把脸。“这都被你看出来了。”他叹了一声,幽幽看向宣陵,“其实,我也不想让师父多收一个徒弟。”
宣陵道:“是你让我拜宗主为师的。”
顾雪岭点头,张了张唇,片刻后才道:“我上回问过你,你可知道为何大家都偷偷叫我花瓶?”
宣陵想了下,“因为你长得好看?”
“哈哈……”这是上回的答案,顾雪岭却忍不住笑,“这倒是真的。”
宣陵:……
顾雪岭这回没再自恋,他的眉间有几分清愁,“其实是因为我资质不好,靠一张脸上了天榜,却只是芳华录。因为我只是个四灵根,是废灵根,怎么修炼都不会有改变的。”
宣陵还是不语。
顾雪岭是废灵根吗?
诚然,不是。若真是,他后来是如何成长成妖皇的?但顾雪岭现在却告诉他,他就是废灵根。
顾雪岭敛容道:“我骗了你,玄天宗远没有青阳宫好。青阳宫的大宗门,修真界排行第十一,玄天宗只是个落魄宗门,出了万剑诀和玄霜心法,也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但我从小就知道,师父想要重振宗门。”
顾雪岭这人向来骄傲,大抵是因为天生一张极好看的脸给他的自信,此时他却自嘲一笑,不得不服输。
“但是我不行。”
在测出灵根之前,他还能凭着一口志气说要重振宗门,但在去年测出灵根后,他才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如外界所言,他是个花瓶。
落魄至斯,玄天宗不需要花瓶。
顾雪岭不敢再看师父的眼睛,他怕看到师父失望,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无数次被噩梦惊醒,常见到师父将他赶下山。他从来没有离开过玄天宗,也离不开与他相依为命的的师父。他也想过靠勤奋逆转乾坤,但……
“半年前,我跟师父吵了一架。我说我可以努力修炼,但师父认为完全没必要,废灵根就是废灵根,怎么修炼都是徒劳。”顾雪岭黑眸深沉,涩声道:“后来师父什么都没说,就去了天音寺的法会。其实我知道师父生气了,因为……”顾雪岭顿了下,才道:“我很久没有下山了,我想了很久,终于在看见你的时候,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什么?”宣陵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我把你带回玄天宗的原因。”顾雪岭深吸口气,偏头看向宣陵,“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吗?我告诉你。”
宣陵见他认真起来,也不免为之感染,抓紧了手中的短剑。
顾雪岭神色郑重,“我欠师父一个根骨好的徒弟。我不想辜负师父,所以,我想让你来代替我,继承玄天宗。”
宣陵哑口无言,他从未想过这就是顾雪岭带他回来的原因。
顾雪岭皱起眉头,他此时卑微得有些可怜,却很是固执。
“于修士而言,人的一生很短的,我已经十六岁了,我还能再过几个十六年?在师父、师弟、师叔,他们的漫长修行路上,我的一生都不过是昙花一现。”顾雪岭闷闷道:“师父想要重振宗门,我不想让师父失望。”
“你不是昙花。”
许是月色太过清冷,见他如此落寞,宣陵不由自主说出这句话,待反应过来,他也认为自己没说错。
于妖皇顾雪岭而言,这个苟延残喘的玄天宗,在他的生涯里才是昙花一现,他往后会越走越远,站在妖魔道的巅峰,甚至是……修真界的巅峰,他从来都不是娇弱的昙花。
顾雪岭愣了下,勉强露出一个极好看的笑容,“你在安慰我吗?”
宣陵皱了皱脸,不再说话。
顾雪岭怕他多想,很快又说:“抱歉,我带你回来的确是目的不纯,但你的纯阳之体也确实很适合修炼万剑诀,我相信你能重振玄天宗。”
宣陵皱了皱眉头,忽略了这些,将手中的短剑递过去,“我记得你说过,此剑赠我,便是许我一诺。”
顾雪岭见到短剑也是面露诧异,“是,你想要我做什么?”
宣陵那双琥珀眸子在月下似乎更加耀眼,他将短剑送到顾雪岭手上,认真道:“我要拜宗主为师。”
顾雪岭:……这不是已经定好的事吗?
顾雪岭不可置信:“你确定,要这样用了我许你的承诺?”
宣陵十分确定以及肯定地点头,他没什么事要求魔头的。
顾雪岭垂眸看着自己的剑半晌,末了,摇头失笑,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甚是惊喜地看向宣陵。
“好吧。我现在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宣陵小师弟。”
这回轮到宣陵无言以对了。
“咳咳。”
身后忽地传来一阵轻咳,二人匆忙回头,竟见一袭红衣立在五尺外。也不知站了多久,听了多久。
“师……师父!”顾雪岭抓着短剑站起来,神色有点慌张。也不知道师父有没有听到他刚才的话。
宣陵同样也有些不安。
见两个小辈吓得不敢动,南宫清上前拍拍宣陵肩膀,“天色不早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宣陵小声应是,抬头看看顾雪岭,然后就这样丢下顾雪岭走了。
顾雪岭一抬眼就对上师父的注视,想起刚才自己自比昙花的话,支吾道:“师父怎么来了?”
“蒋老头来赔礼,还把他家二少带上山来给你道歉,磨蹭了半天,说想当面跟你道歉。”南宫清道。
顾雪岭看向他身后:“那人呢?”
“走了。”南宫清清俊的面容上竟有几分阴鸷,“敢伤我徒弟,死也不足惜。我岂会再轻易让他见你?”
顾雪岭闻言怔了怔,眼眶一下子湿了。
南宫清见状有些心疼,叹气道:“还以为答应收那孩子为徒岭儿会开心,结果好像又惹你不快了。”
原来师父会答应得这么爽快是因为他,顾雪岭心下一震,铺天盖地而来的愧疚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师父,对不起……”
“师父没有生气。仔细想想,那时是为师错了。岭儿分明这么努力,我却处处泼冷水,实在是枉为人师。”南宫清叹道:“听说师父走后你一直不开心,几位长老又都说你喜欢那个孩子,我便想让他留下来,但现在看来,岭儿好像并不想添个小师弟。”
这大抵是要反悔,顾雪岭忙摇头,“我没有生气的。”
“真的没有?”
在师父的注视下,顾雪岭只觉所有心思都无处遁形,竟无法回答。其实当时是有一点怨气的,现在也还有。
南宫清也猜到了,忽而郑重道:“岭儿,是师父对不起你。”
岂能让师父给徒弟道歉?本就内疚不已的顾雪岭连连摇头。
“师父没有错!”
南宫清只拍了拍他肩膀,别有深意道:“岭儿往后会懂的。”
顾雪岭蹙眉。就算是师父真的不允许他修炼,他也不会生气的。
不知南宫清是否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就在这时,跟顾雪岭说:“岭儿若真心想修道,那师父教你。”
顾雪岭惊喜道:“真的?”
南宫清点头,他在袖中取出一个锦盒,似有些踟蹰,“这丹药据说可以帮助灵根差的人吸收灵气,以便引气入体,早日筑基,至少,也可延年益寿。岭儿,师父知道你想跟大家一起修炼,师父也并没有遗弃你。”
惊喜接踵而来,顾雪岭本来还为不能修炼难受,没想到师父出去一趟,还给他找了助他修炼的丹药!
“师父,我……”
南宫清将锦盒送到他手上,温声应道:“怎么了?”
顾雪岭摇头,握紧手中的锦盒,被震得百感交集,“我一直以为师父不准我修炼,是怕丢人。”
南宫清失笑,“师父并无此意。”
顾雪岭也知道自己多想了,却还是有点委屈,“师父去了五个月,快半年不回来,我以为师父不要我了。”
从小到大,南宫清也从未离开过这么久。尤其是南宫清下山前,顾雪岭还跟他吵了一架。
那时顾雪岭不甘心自己一生只做花瓶,想要修炼却被南宫清数次制止。顾雪岭又气又委屈,质问南宫清是不是自己怎么努力他都不会满意。
当时问得南宫清也愣住了。可自从测出灵根后便变得格外敏感自卑的顾雪岭却躲回房间里不肯再见人,没想到第二天就听师弟说宗主下山了。顾雪岭闻讯呆了半晌,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往后再也没提过要修炼。
南宫清哭笑不得,“师父去时也不知天音寺这场法会会开这么久。”
从得知自己是四灵根时,一心要帮师父重振宗门的顾雪岭便觉得好像天都塌了,但现在不一样了,师父没有嫌弃他,还答应教他修炼。
师父还是从前的师父。顾雪岭眼底一阵温热,忍不住埋怨道:“我还以为天音寺有什么好玩的,让师父一去不复返,下回师父也要带我去瞧瞧!”
就算是正道四大宗门之末,修真界中最大的佛宗,难得开一次法会,名额还不是什么人都能有,全亏有旧友记挂,师父才能去,顾雪岭还是忍不住想:一群光秃秃的和尚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他还不如光头好看吗?
南宫清登时脸色一变,“胡闹!好端端的去佛寺做什么?”
这一声斥下,本就不安的顾雪岭眼眶一下湿润了。
南宫清心道不妙,忙道:“哎呀,半年不见,岭儿好像长高了。”顾雪岭被他拎出来,少年柳条似的身板跟南宫清一比,才到南宫清肩膀高。
南宫清道:“好像也胖了些。”
顾雪岭红着眼眶看南宫清,宣陵说他胖便罢了,师父也这么说!他哀声道:“师父,我真的胖了吗?”
“长肉了是好事。”南宫清捏了捏他脸颊嫩肉,手感甚好,他满意地笑道:“岭儿还是长点肉更好看。”
顾雪岭这才重展笑颜,小心翼翼地问:“师父真的不生气吗?”
南宫清无奈道:“傻孩子,师父不会生你的气的,怎么还记着这事。”
怎么能不记得?顾雪岭如临大赦,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将锦盒和短剑抱在怀里,笑容有些止不住,却还有一事,“师父,宣陵他……”
南宫清按住他的手,“先服药。”
“现在吗?”顾雪岭问。
南宫清点头,他拿出丹药后神色便有些凝重。
顾雪岭打开锦盒,便见丝绒之上静静躺着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金色丹药,灵气扑面而来。这显然是上品丹药,给他吃了,不怕浪费吗?
“吃吧,没事的。”南宫清看他毫无质疑自己的意思,语气恢复轻松,“岭儿这次去兽潮,都碰上什么了?那么多妖兽,你也不怕?”
在顾雪岭看来,妖兽跟人没什么区别,有些人甚至比妖兽还要丑恶。他正要服药,却皱了眉头,因为想起了一些不大好的事,“没什么,就是碰上了一个奇怪的师兄。”
“怎么奇怪了?”
师父问了,顾雪岭自是老实答道:“青阳宫来的方师兄,不知道为何,他老是说我身上有什么味道。”
外人听了大多认为是顾雪岭被人调|戏了,素来最宠爱徒弟的南宫清也是脸色大变,冷下脸道:“他做了什么?岭儿,护身符可还在?”
顾雪岭点头,“还在。他没伤我,只是说话怪怪的。”不过若是方师兄没有伤他之意,护身符也不会起作用的吧?他不知师父为何先问起护身符,猜测这是担心自己受了伤。
南宫清这才放心,又看着他手里的丹药,催道:“快吃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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