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了两天,地上的泥泞终于干了。
那条潮湿阴冷的巷子始终不变,踏入深巷时,仿佛已被隔绝在光明与温暖之外,直叫人背后发毛。
顾雪岭和闻弦很快闻讯赶来,到门前时,巷子里已聚集了不少村民,一见到几位修者便让开道来。
两扇古旧褪色的朱门大开着,里头还有几个村民,他们就站在门前,并未深入,已看清屋里的布局。
这是一座两层小楼,除了正门,所有的门窗都被钉死了,因此屋里光线很弱,哪怕是在白天,门外的光难得照进来,也是一片晦暗。
屋里什么家具都没有,一览无余——黑沉木雕刻符文的柱子,遍布血阵的墙壁和地面,大堂中间有一处猩红血池,里面立着个十字形的木头架子,一身黑袍的曹婆婆正靠坐在边上。
木架上缠着几根锁链,贴着很多朱砂符箓,大抵是因为屋里有过争执,符箓掉得七零八落,遍地都是。几根锁链通往屋子四角,钉死在墙壁里,而每一处都是一个血阵的中心。
这屋里没有一处不被血液浸染,也没有一处不透着阴邪之气。
见闻弦朝屋里走去,顾雪岭快步跟上,特意避开地上的符箓。
闻弦站定等他跟上,安慰道:“别怕,只是个废弃的邪阵。”
两个胆子大些的村民正将在血池里躺着的白发老妪抬出来。一刹那,极冲的血腥味便弥散开来。
闻弦眼神一凛,上前检查尸体。
白发老妪身上的黑衣还滴着血,致命伤是腰腹处的一个血洞,或是刀剑所伤,切口相当干脆利落。
顾雪岭皱了皱眉,略有些不安地站在一旁,忽地,身边跳出来一个略显清冷的陌生声音,“害怕吗?”
顾雪岭心下一惊,偏头望去,便险些撞上一张苍白的脸。
“……方师兄怎么来了?”难道是昨夜被他撞见杀人未遂的现场,所以现在盯着他准备杀人灭口?
“凑个热闹。”方师兄随口道,他眼眸一转,目光落到顾雪岭雪白的颈子上。顾雪岭察觉到这目光不善,脚步往闻弦身边挪去,抬手捂住脖子。
“害怕?”方师兄眼里泄露一丝笑意,颇具邪气。顾雪岭退,他却跟着更进一步,总算发现顾雪岭眼底深藏的一缕慌张。这个少年,倒是将自己藏得够深。他眨了眨眼,忽而低声笑道:“有没有人说过,你身上很香?”
顾雪岭抿了抿唇,脸色甚是难看,“……请方师兄自重。”
方师兄眉头一挑,眸色稍显浅淡的眼睛转了下,不知想了什么,很快转身退开,顾雪岭暗松口气,便见到一袭熟悉的白袍靠近身侧。
“方师兄怎么来了?”原来是闻弦检查完了曹婆婆的尸体。
方师兄浅笑道:“听闻村里出事,过来看看,果然另有收获。”
“的确,没想到村里会藏着这样一个邪阵。”闻弦道,他见顾雪岭脸色苍白,担忧道:“怎么了?”
顾雪岭摇摇头,不着痕迹地偷偷瞪了眼边上的方师兄。
登徒子,臭流氓。
边上的村民主动交待发现曹婆婆死亡的开始和经过。
大家都知道,曹婆婆为人孤僻暴躁,常年待在屋里不出来,孤身一人带着个孩子,却也极少让他出门,那扇褪色的朱门永远是禁闭着的。
直到今天早上,曹婆婆家里那个发色古怪的孩子拍开了隔壁的门,哭着跟他们说,有人杀了曹婆婆。
方师兄问:“那个孩子呢?”
屋外有个妇人应声道:“早上说完话就晕过去了,在我家躺着,我见他全身都是伤,也不敢乱动。”
看来她就是隔壁的邻居了。
顾雪岭有些担心,宣陵的伤不至于致命,却也很严重。
他朝闻弦看去,闻弦很快会意,“那我们去看看那孩子?”
顾雪岭连忙点头。
却听门外那妇人又惊呼一声道:“不用了!他过来了……”
果然,瘦小的身影很快在人群里钻进来,雪白的发色格外明显。宣陵脸色苍白,衣上的血色便有些触目惊心,顾雪岭便快步过去扶他。
“你没事吧?”
宣陵原本是有意躲避顾雪岭的手的,却快不过他,而闻弦和方师兄又都看了过来,他便作出害怕的表情,琥珀眸子转了转,小声道:“听说仙人们在找我,是为了婆婆的事吗?”
村里的人大多称修士为仙人,他这样的表现确实很像个被吓坏的孩子。
片刻后,几人坐在门槛外说话,人群已经被遣散,方师兄一人在屋里观察阵法与曹婆婆的死因。
一来是屋里血气太重,二来是给宣陵一个休息的地方。
“你的剑,昨夜忘记还你了。”
宣陵将手里干净雪亮的短剑递过去,声音虚弱,折腾了一宿,他还没洗脸,就像是抹了一层黑灰,也难掩憔悴,眼底正痛苦地闪着盈盈泪光。
闻弦抱剑守在一旁,或许是因为宣陵太小,就算手里有武器,也不会有人怀疑曹婆婆是死在他手上的。
“你的伤好些了吗?”顾雪岭将短剑归入随身携带的剑鞘中。
宣陵掀起眼帘,目光穿过长发的缝隙望向顾雪岭身后的闻弦。
顾雪岭解释:“他是我师弟。”
“对了!”顾雪岭想起早上的事,“我跟他说昨夜是你救了我和蒋二,他不信,我便带他来找你。你亲口告诉他,昨夜是你救了我们,对不对?”
闻弦原以为顾雪岭是戏言,如今也以为是戏言。因为小孩本就重伤,且看他泪眼朦胧,一眼便给人一种弱者的感觉,看去只是个可怜孩子。
宣陵却道:“不是。”
“你怎么说不是?”顾雪岭吃惊道:“明明就是你救了我。”
宣陵指着顾雪岭道:“昨夜我只是尾随他上山,我的伤是妖兽所为,但妖兽是他杀的,与我无关。”
顾雪岭震惊道:“我怎么杀的妖兽?”
宣陵眼睛也不眨一下,答道:“你有护身符,还有灵剑。”
顾雪岭哑口无言,不明白小孩的功劳为何要推给他?护身符和灵剑他是有,但他真的没有动手!
见顾雪岭半晌无言,闻弦也觉好笑,他自然不会相信顾雪岭能杀妖兽,他看着小孩,目光深邃起来,“你胆子不小,一个人也敢上山。”
宣陵眨了眨琥珀眼眸,借机掩去眼里水光,声音弱了下去,“昨夜我被婆婆赶出门了,在村里看见他被人背走,我只是好奇跟上去看看。”
闻弦道:“可有看清带岭儿上山的人?”顾雪岭跟他分析过,或许将他带上山的人不是蒋二。
宣陵愣了下,直到顾雪岭开口纠正‘是大师兄不是岭儿’,他才会意,垂下双眸敛去眼底的懊恼。
“不认识,天太黑,也看不清。”
顾雪岭纳闷道:“那你总还记得你昨夜跟我说过的话吧?”
宣陵皱眉,“我说了什么?”
顾雪岭笑了起来,“你说家中已无挂碍,愿上玄天宗学本事。”
宣陵默然看着顾雪岭弯成新月的桃花眸子,只想道一声‘魔头无耻’。
幸亏闻弦及时阻拦,“岭儿别闹。”
顾雪岭原本还想下套哄骗这个喜欢骗人的小孩跟他回去,谁知闻弦一眼就看出真假,他只好泄气。
这小孩这么有趣,留在这里,顾雪岭还真有些舍不得。如今见曹婆婆已死,才有了带他回宗门的心思。
宣陵同时暗松口气。跟顾雪岭进同一个宗门,是不可能的事。
如今还是曹婆婆的死更重要,闻弦问:“昨夜不到三更,七师弟便送你回来了,曹婆婆也是昨夜被人杀害,你可知道曹婆婆被谁所害?”
宣陵垂下双眸微微摇头,看去情绪低落,叫人不忍。
“不必问了。”方师兄在屋里走出来,笃定道:“那个曹老婆子应当是死在魔修之手,或许连她自己也是个魔修,而且还是天魔宗余孽。”
“天魔宗?”
闻弦眸光一凛,对这个已死的曹婆婆重视起来,还有眼前这个和天魔宗余孽一起生活的白发小孩。
顾雪岭也是错愕。
因为天魔宗乃百年前的魔道之首,魔主暴虐狠绝,治下惨无人道,道盟与万妖宗不得已结成联盟反攻。
至今,天魔宗已被清剿将近五十年。
当年魔道大败,元气大伤,多年来鲜有魔修敢在正道出没。
没想到时至今日还有人提起天魔宗。
方师兄说罢,若有所思地看向宣陵,忽地一把捏住他的手腕。
顾雪岭惊道:“你做什么欺负人!”
方师兄利索扒开小孩的衣袖,只见那只骨瘦如柴的苍白小臂上横斜遍布着许多新旧不一的伤痕。
“看来里头的阵法是她为你准备的,你是她养来祭阵的。”
顾雪岭这才后知后觉地看向小孩小臂上的伤疤,甚至有一道血痕才结了痂,伤口又在刚才裂开溢血。
正要找手帕,闻弦便递了过来,亲手帮小孩将伤口包起来。
“这种阵法很邪门,靠吸人精血修炼魔功,也只有天魔宗才有。况且那老婆子的骨龄至少活了三百岁,绝非是个普通人。”方师兄又问起被顾雪岭护在身后的宣陵,“小鬼,你知道她是魔修吧,那可知她有没有同伴?”
宣陵踟蹰须臾,摇头,“不过楼上有她跟人来往的书信。”
方师兄有些意动,又多问了一句,“昨夜你几时回来的?可有撞见她和别人在一起,这个阵法是启动过的,起码昨夜,她还想拿你祭阵。”
元婴修士果然能看到更多。
手臂上因为被拉扯裂开的伤口痛楚如针扎般一阵阵传来,连带着腹部的伤口也是钝痛难耐,宣陵只好睁着琥珀眸子,面无表情地含泪道:“我回来时,婆婆跟以前一样让我放血,但是很快她就说有人来了,把我藏在楼上,还用朱砂画了阵法,不让我被人看到。”
曹老婆子此人,的确是个魔修,也的确是为了祭阵才会收养宣陵,他在九岁前便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宣陵记得,今日若不杀她,三月后修士们解决兽潮离开,她便会屠村。
她想要恢复青春美貌,就必须用全村人的鲜血交换。
不过现在显然没有她的事了,宣陵杀她时很是干脆利落。
也验证了他心底的一个困惑。宣陵又看了眼顾雪岭的衣襟,曹老婆子是个金丹期,她拦不住自己的绝杀一击,顾雪岭的护身符却拦住了。
那护身符的确厉害。
事关天魔宗,便是大事,揪出隐藏正道的魔宗余孽更是大功一件。方师兄到底心动,说了一声便上楼去了。片刻后,他带着一些书信下楼,神色凝重,蹲下来拍了下小孩肩膀。
那一下并不重,宣陵察觉到一缕灵力顺着经脉而下,他险些忍不住推开那只手,所幸方师兄的试探很快结束,随后,他扬起嘴角笑了。
“事关天魔宗余孽,这是大事,小鬼,你立了大功,看你根骨不错,有没有兴趣来我青阳宫修道?”
竟然还收揽起宣陵来,这个发展叫顾雪岭和闻弦错愕不已。
诚然,方师兄的表现可以看出他的确拿到了天魔宗余孽的名单,并且宣陵的根骨是真的叫他满意。
顾雪岭便撞了撞身侧闻弦的手肘,朝他挤眉弄眼。
还愣着作甚,快抢人啊!再晚些,他看中的人就要进青阳宫了。
宣陵也是一愣,随之婉拒,“我,想等我娘来接我。”
“你还有父母?”方师兄竟很快放弃,“也罢,虽说是难得一见的纯阳之体,我却不好强迫他人。”
这话还故意说出来给几人听。顾雪岭眨巴眼睛,看向闻弦。
闻弦低声解释道:“这样特殊的体质,的确是修炼的好苗子。
顾雪岭不是不知道,但闻弦明显会错意了,他便出口提醒道:“方师兄得了书信,还不速速回去揪出天魔宗余孽,岂不是很浪费时间?”
“这倒也是。”方师兄点了头,不过他没有立刻走,他见顾雪岭这般急,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朝宣陵伸出手,笑道:“不过你的伤势不轻,这里也不适合再住人,你先跟我回去疗伤,待此处整理好了再回来。”
宣陵甚是意外,没想到方师兄会有意招揽他,更没想到他会当众说出自己的体质,他的确是纯阳之体,可方师兄这话,叫他觉得哪里不对。
顾雪岭也觉得哪里不对,一抬眼,正巧对上方师兄的笑脸,却是看着他的……好像在挑衅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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