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先生拧着的眉看得林如海的心也跟着拧了起来,心急火燎的,又不敢开口打断。
可先生却不急,按着林黛玉的右手脉上,缓缓调息,凝神细诊。然后,又令换了左手,再一番细诊。
可怜林爹爹看得冒火,还得忍着。
“姑娘吃的什么药?”怪先生缓开尊口。
紫鹃连忙将一早备下的药方奉上。
先生细细看了。
“姑娘多早晚开始吃这个药的?”
“打小儿吃的。”林如海抢先回答,急问,“可是这方子不妥?”
“这方子倒是极珍贵的。想必是出自名医之手。”
林如海听着这话怪怪的,略有讽刺之嫌:“先生何意?”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这人说话一向直来直去,你不必多加揣测。”怪先生怼人上瘾似的。
林如海被噎了一下,略尴尬的笑了笑,也不恼,只怪自己关心则乱。
这方子是他亲自请了多位名医特意为女儿调配的,怎么可能会有问题?
“姑娘本是气血两虚之症,所以,常气短乏力,心悸失眠。这人参、肉桂都是补益之药,对症,却太热。偶尔吃倒还好,经年常服却不宜。”
林如海悔恨之色难掩。
若非他执意叫女儿离家,又怎会多年不换药方?
“那依先生之见,小女吃什么药适宜?”
先生瞥了林如海一眼。
林如海心知说一时口快错话了。
果然,怪脾气的先生直接开怼:“知道府上家资雄厚,拿人参、鹿茸当糖吃也供得起。可你也得知道,这世间的药物有其适应症自然也有其副作用。就和事物的阴阳正反面是一个道理。”
林黛玉眉头微轩,终于明白此人为何医术高明却声名狼藉不讨人喜欢了。
林如海也不恼,连连点头:“求教先生。”
怪先生见林如海谦谦君子模样,忍不住心生好感,态度和缓,将方上药材的药用功效等一一道来,大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之势。
林如海虽听得不甚明白,却甚是认真。
“也就是说,方子里的药虽补气血却太热,常年服用,补了气血却添了内热。”
怪先生:“是的。”
“那,先生以为该如何?”
怪先生看新东家顺眼,也不掉书袋,简明扼要的道:“我以为姑娘身子骨弱,不宜用药泻火。不如先平肝健胃。每日早起拿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熬粥。滋阴补气,比苦掉渣儿的药强,且不损胃口。只要吃得进五谷,身子骨自然强健。身子骨强健,也就百病全消了。”
林黛玉怔住。
这竟与薛宝钗当日与她说得一模一样,连分量配比都分毫不差。
“可巧了,姑娘近来正爱吃燕窝,已连续吃了多日了。”紫鹃不知内里,又惊又喜。
“冰糖?”林黛玉思忖良久,“洁粉梅片雪花洋糖可以么?”
她记得,梦里,她曾因薛宝钗关心她身体并教她燕窝保养而将她当做好姐姐。当时薛宝钗与她说的便是燕窝和冰糖。可后来,薛宝钗命人送来的却是燕窝和洁粉梅片雪花洋糖。
“不可!”怪先生顿时黑下一张脸来,“知道什么叫遵医嘱吗?!遵医嘱就是大夫叫你吃什么你就吃什么!你要是知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还要大夫做什么?吃出毛病算谁的?”
林如海脸色有些难看。
林黛玉却仿佛骂不是自己似的,追问:“不能吃么?”
“当然不能吃!”怪先生没好声气的顶回去。
“为什么?”林黛玉很没眼色的追问。
怪先生气得直想翻白眼:小丫头片子不知天高地厚。
“梅片,是冰片诸多别称中的一种,有消肿止痛、疗喉痹、脑痛等功效,但不宜过度和长期食用。尤其是气血虚者忌服。长服恐有性命之忧。”
林如海大惊失色:“你用的冰片洋糖?”
林黛玉强撑着摇头,嘴角扯出笑容:“没有,我只是突然想起家里有些洁粉梅片雪花洋糖,故有此一问。”
“真的?”林如海望向紫鹃。
紫鹃也是没头没脑,只据实以答:“姑娘这些日子服用的确是冰糖。”
“阿弥陀佛!那就好!”怪先生怪里怪气的道,“可要爱惜生命,莫要自作主张!”
说罢,起身请辞。
对方态度恶劣,林如海也只有感激,亲自相送。
“大人每日练的禽戏也可以教姑娘练。只是,姑娘身子弱,每次一炷香出得薄汗即可……”怪先生脸色不是很好,可还是细细嘱咐了林如海。
林黛玉怔怔的坐着,神色恍惚:原来糖不是糖,而是毒-药。
“姑娘。”紫鹃很担心。
林黛玉用手撑着沉重的头颅:“你们退下吧,我乏了。”
紫鹃感觉有事,见林黛玉闭上双眼也没办法,只得和众人一起退下。然后,赶去迎林大人,请他去瞧女儿。
林黛玉此时深受打击,她没想到自己真心相待的人会暗藏着杀招,更没想到自己那么蠢!那一片真心,在那些人眼里只是可笑吧!
这一刻,她脑子里突然浮现一个画面。
“有句要紧的话,这会子才想起来。”贾宝玉一面说,一面便挨过身来,悄悄道,“我想宝姐姐送你的燕窝……”
话未说完,正巧赵姨娘来了。就这样,被岔了过去。
那是什么时候。
是了,那是她吃了薛家燕窝之后。
说起来,一开始吃那燕窝的时候,她并没有抱什么希望,有一搭没一搭的吃,只是单纯的不想负了宝姐姐的好意。不想身子竟真的好了些。于是,后来就吃得勤了。可是,吃得多了,又没效果了。她想着之前吃人参养荣丸也是如此,效果总是越来越差,倒没多想。
后来,镇夜镇夜的睡不着,不过略眯眯眼睛便又惊醒。
那时候,一夜能得一个时辰睡眠就是好的了。
明明困得心慌,可是脑子感觉却在不停的转,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然后,贾宝玉就对她说了那句话。
敏感如她,在听了那话之后,也存了些猜疑。毕竟,她虽不甚通医理,贾宝玉仔细读过不少的医书。只是,后来几日时间都赶得不巧,她一直没找到机会问。不得已,她只能嘱咐紫鹃替她问问。
再后来,紫鹃问了,贾宝玉说他只是想告诉她薛宝钗是客,不便总吃她的燕窝,所以他自作主张告诉老太太。
这话此时想着怎么想怎么不对,这事并没有什么要紧,更不需要悄悄的说。
而且,她的身子也的确是在换了老太太给的燕窝之后慢慢好了。
现在想起,那时必定是连燕窝和糖一起换了。
她本该看到这些的,可她当时被更大、更重要的事情遮了眼。
那天,紫鹃在问了贾宝玉之后骗他说她要回姑苏,贾宝玉急痛之下迷了心智。府里上上下下再没有人不知道他们二人的情谊。
为此,老太太亲自来看她,并对她说薛姨妈有意认她当干女儿,等她出了父孝就为她做主说亲。
那时,她感动得一塌糊涂,等见了薛姨妈,听了她几句甜言蜜语,便只觉得她是世界上最慈祥善良的姨妈,而宝姐姐是世界上最温柔大度的姐姐,她们那么好,而自己却刻薄她们,不仅认可所有泼到她身上的脏水——刻薄、小性儿、多心,甚至为此自惭形秽,现在想来,真是蠢得……
林黛玉咬牙。
蠢得令人发指!
多心?她那哪里是多心?分明就是缺心眼!
她居然天真的以为金玉良缘就是个误会!现在想来金玉良缘的销声匿迹不过是从地上转入地下而已!怨不得到最后早没影儿的金玉良缘突然毫无征兆的成了!
最不能原谅的是,她居然因为潇湘馆里那人虚情假意的照顾了几日就把那样一个虚伪的人和自己的妈妈相提并论……
“玉儿。”
林如海见女儿一脸痛苦的抓着自己的头发,心疼得跟什么似的,小心翼翼的唤她。
林黛玉抬起头,满脸悔恨的泪水。
“有人拿冰片洋糖和燕窝给你吃了。”
林黛玉说不出口。
林爹爹也不需要女儿承认,看到这些,他早已确定得不能再确定了。
林爹爹一把将女儿搂入怀中:“是王家的还是薛家的?”
林黛玉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喃喃的自言自语:“我怎么能那么蠢?我怎么就相信她们说的话了?我怎么能……”
怎么能把她当妈妈看待。
林黛玉说不出口,因为她觉得有那样想法的自己侮辱了自己的亲生母亲,更何况她还做了。
林如海眸光深沉,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后背:“我的玉儿怎么会蠢呢?我的玉儿只是单纯!单纯的别人对你好一分你便想对别人好十分!你不知道人心是何等的丑恶和虚伪!这不怪你,为父尚且会看走眼,更何况你!那不是你的错,你很好!是骗你的人的错,是她们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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