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人都这么叫。”
聪慧如紫鹃，自然听出弦外之音，看似轻描淡写的回了这一句。
贾母沉默。
气氛，压抑下来。
紫鹃低下头，不敢妄动。
“好孩子，起来吧。”贾母颤颤的起身，离座作搀扶状。
紫鹃连忙手脚并用爬起来，快步上前扶住老太太。
“好孩子。”贾母微笑，轻轻拍着紫鹃的手，很是欣慰：“我知道，你一向都是懂事、稳重的，所以当年特特将你给了玉儿。她年纪小不懂事，你多费些心好生劝慰着才好。”
紫鹃垂首恭敬应诺。
“去里面看看你们姑娘罢。”贾母眉眼弯弯。
紫鹃躬身告退，眼角余光瞥见大丫鬟琥珀弯腰附耳到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说什么，她自然是听不见的，也不敢细看，只是心里记着便匆匆离开。
碧纱橱内，鸳鸯正在为林黛玉梳头。
紫鹃见了主动接过来：“我来罢。”
鸳鸯笑笑退让。
紫鹃一边轻松的挽出发髻，一边漫不经心的说着：“姑娘，一会儿咱们就回罢？”
明明是问句，尾音却下压。
林黛玉心头一动，望着镜中紫鹃紧锁的眉头，颔首：“回。”
少顷。
林黛玉回转请辞。
然，贾母定是不许，强留她说话打趣。
半晌。
林黛玉给斜靠着引枕闭目养神的贾母念书，琥珀掀开了软帘。
听得声音，贾母倏地睁开眼睛，瞳仁黑亮。
琥珀躬身上前，在贾母耳边轻声回报。
林黛玉离得虽近却也只听得了“太太”、“奶奶”等几个无用的字眼。
默了一瞬。
贾母冷笑道：“叫她院子里跪着。等二太太来了再说话。”
林黛玉心里“咯噔”了一下，回想起紫鹃橱内的话，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弯。
“外祖母，您这是……”林黛玉试探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么？”
“无事。”贾母看向林黛玉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温和，“你接着念。”
林黛玉心里一沉，犹豫再三，起身道：“外祖母这里既是有事，玉儿就先告退了。”
贾母瞧着林黛玉，轻叹一口气：“罢了，你既看不得这些，就回去罢。”
林黛玉敛衽。
行至院中，果然见到周瑞家的满脸通红的跪在那里，一副臊得恨不得钻进地缝的模样。
林黛玉不想给她难堪，目不斜视，快步走开。可身后，有一道视线跟着她，如芒在背。
“姑……姑娘……”紫鹃期期艾艾。
她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周瑞家的是二太太的左膀右臂，这次闹得这样等于是在打二太太的脸。这对林姑娘很不好。
紫鹃完全没在意自己当时是如何的被架在火上烤的，也不以老太太一反常态的强硬推脱，只一味的觉得是她害林黛玉在王夫人那里落了大不是。
林黛玉望住她，眉眼温柔：“莫要胡思乱想，此事不与你相干。怪我……”
那一刻，她太慌了，脑子里只有父亲，只想回家，完全没想过在这样一个契机下提出归家的要求会造成什么后果。
可是……
想到了又怎么样呢？
想到了就能压下思亲的迫切，换一个时机离开吗？
为什么要自省？
林黛玉在心里暗暗问自己。
在梦里，你那样谨小慎微、忍得眼珠子滴血，她们放过你了吗？
没有！
所以……
既然怎么着都碍了那些人的眼，那又何必再忍？！
林黛玉眸光陡然坚定：“怪我太软弱，这才被人欺上门来！”
父亲尚在，她们就这么明目张胆的慢待她了，怪得不父亲走后她们换做那张嘴脸！
欺她在孝中不曾亲事定下，拿着她百万家资谋求金玉良缘，当真是……
叫人不齿！
林黛玉越想越心冷。
紫鹃怔怔的看着林黛玉。
“回去罢。”不去看紫鹃眼中的讶异，林黛玉举步。
突然强硬起来的姑娘……
紫鹃望着林黛玉挺得笔直的脊背，蓦地，绽放出一朵大大的笑容。
真好！
胸中的憋闷之气一扫而空，全身心都无比的畅快。
“姑娘，等我！”
紫鹃小跑着追上去。
闻声，林黛玉回首，看到紫鹃脸上发自真心的笑容，嘴角勾起。
驻足。
含笑静待。
主仆俩相携走向远方。
另一厢。
王夫人来得很快，林黛玉走后不久她便到了。
甫一进门，她便主动向老太太请罪：“媳妇哪里不妥惹了您动怒，求您千万教媳妇。”
“你没有不妥。”贾母望住王夫人，“可你身边的人很不妥。”
王夫人脸色大变：“老太太……”
贾母并不管她，歪头对琥珀说：“叫她进来。”
王夫人住口抿嘴。
周瑞家的垂头丧气的进来，还未开口便被老太太抢白。
“说说罢，你是怎么轻慢我的外孙女的。”
“老太太，奴才冤枉。”周瑞家的跪地顿首喊冤，并赌咒发誓自己没有轻慢之心：“奴才只是恰逢其会替姨太太送几朵宫花，并没有想许多。”
唱作俱佳，一气呵成。
“我看你是真的黑心烂肺了！”贾母怒色勃发，直接拿周瑞家的自个儿的誓言骂她，“到现在你还来攀扯姨太太？！”
到底是自己的陪房，被老太太这样责骂，王夫人脸上也很不好看。
“薛家的当家主母送花儿会教你先送给凤哥儿四支，剩下最后两支给玉儿？”
王夫人蹙眉。
竟是如此。
她只知林黛玉告状周瑞家的惹得老太太发落，却不知缘由。
因周瑞家的跪在院中太过难看，老太太又派人请，她来不及细细盘查便一头雾水赶来了。
不想……
王夫人心中略有不快。
周瑞家的慌了。
那话她当然不能认。别说事情并非如此，即便是如此，为了薛姨妈的声誉，她也不能认。
可若实话实说，就坐实了罪名。
原以为牵出薛姨妈，老太太顾忌着王家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曾想……
老太太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周瑞家的偷觑王夫人。
王夫人瞥了她一眼。
周瑞家的慌忙低下头。
知仆莫若主。
周瑞家的有什么毛病，王夫人再清楚不过。
她对林黛玉有轻慢之心，但最后送宫花给林黛玉却绝不是冲着轻慢她去的。她只是上赶着去讨好管家的王熙凤，而林黛玉被无视了而已。
自己养的狗冲别人摇尾巴，就算这条狗看家护院叫得再响，王夫人心里还是不舒服的。
“嗯？姨太太怎么吩咐的？”不理会主仆俩之间的眉眼官司，贾母气定神闲的追问。智珠在握，无需咄咄逼人。
周瑞家的急得额头冒汗，呐呐道：“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贾母侧身瞧着王夫人：“听说当时你也在。”
王夫人犹豫了一下，将薛姨妈原话复述。
先送三春各两支，再送林黛玉两支，最后四支给凤姐儿。
“这才是大家为客之道。”
贾母赞扬。
目光冷冷的斜乜着周瑞家的：“你是如何做的？”
“我只是……”见主子不回护，周瑞家的心慌意乱，“顺路……顺路先给二奶奶……”
“顺路？！”
贾母怒极反笑。
“把你轻狂的！你领了命送花，送完了之后竟不去梨香院复命吗？这是哪家的规矩？传出去倒成了我贾府不成体统了！”
周瑞家的大惊失色，慌忙俯首：“老太太息怒……息怒……”
此时，周瑞家的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当时她的确是顺路路过凤姐儿处，然后心念一动，想着趁机讨好凤姐儿便立刻上前大献殷勤，并不是故意给林黛玉难堪。
可这话不能说。
于是，这轻狂的罪名，她无法辩。
毕竟，回梨香院复命就要走回头路，走回头路自然就不存在顺路之说。
“似这般奴才，我本想直接发卖了干净。可转念一想，她到底是你带来的，这些年你为了这个家操劳不少，我发落她难免损了你的脸面，这不，你看怎么处置罢。”贾母对王夫人说。
“多谢老太太体恤。她作出这样的事，是我驭下不严之过。”
“宽和是好事，可太放纵了也不行。”贾母如是说。
王夫人思忖片刻：“到底跟了我这么多年，她年纪也大了，出去了可怎么活呢？不如将她打发到庄子上可好？”
给她个教训，叫她知道主子是谁。等她吃够苦头，风头过了再召回来就是了。
王夫人打得一手好算盘。
可贾母人老成精，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你心善，不忍心也不怪你。只是，这奴才奸猾得很，说不得以后有多少招数等着你。所以，将来无论谁说情，都不准她再回来了。”
一句话，堵死了出路。
王夫人梗住。
周瑞家的听了，更是天旋地转，感觉天都要榻了。
被迫至此，王夫人心中十分不虞，很不想应承。
沉默。
空气中静得似乎连呼吸声都没有。
贾母无声逼迫。
孝道压顶，王夫人纵使不愿，也不能驳婆母。
“您……您说得有道理……”王夫人垂下头。
“老太太！”周瑞家的眼看要完，忙奋力自救，重重磕了个响头道，“您要处置奴才，奴才无言！可奴才不能担这轻狂之名！奴才只是偷懒了！因为姨太太慈善，体恤特许我不必回禀差事，所以我才躲了个懒儿顺路送的花！”
撒谎！
贾母双眉齐轩！
梨香院毕竟是贾府的地方，院里伺候的人也多是贾府的人，虽然没有贴身伺候的，但是薛姨妈吩咐送花也不曾背人，她们当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贾母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可是……
“当时媳妇儿也在，的确是如此，我那妹妹太好性儿了。”王夫人睁着眼睛说瞎话。
果然！
姓王的会为自家奴才遮掩！
“果真是巧舌如簧，生得一张好嘴！”贾母冷笑。
“各位都有了，这两支是姑娘的了。”
“这话是你说的吧？”
“这是什么意思？”
“玉儿生气说你拿别人挑剩下的给她，你怎么回的？”
贾母越说越怒，霍然起身，一脚将周瑞家的踹翻在地：“你一声不吭，默认了！”
“你把我玉儿当什么了？还敢说没有轻慢！”
“玉儿就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你但凡说一声‘各位都有，这两支是姑娘的’她都能以为是分配好的被你敷衍过去！可你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你何止是轻慢了她！简直轻贱！我就敏儿一个女儿，敏儿命苦早早的走了，就给我留下玉儿这一点骨血！她是我老婆子心头肉！当年我三番两次的写信要接她过来是要照顾她对她好，不是给你们轻贱的！”
王夫人从未见贾母发这样大的火，一时愣住了。
周瑞家的被踹得肩膀生疼却不敢言语，面如死灰。
鸳鸯奓着胆子上前扶住气得发抖的贾母：“老太太，您多少顾忌着自个儿身子啊！”
贾母年纪大了，发了一通火也是头昏，她无力的半倚在鸳鸯伸手，一只手颤抖着指着周瑞家的：“我给你主子脸面，不想骂你，你当我老糊涂了！今天，就叫这府里的奴才们都知道，奴大欺主，我是断然容不得的！”
老太太气成这样，王夫人还能如何？她自己不在贾政那里吃挂落儿就不错了！
“老太太，您别生气了，为这样的奴才气坏了身子不值！”王夫人大手一挥，吩咐道：“把她拉出去，打发到庄子上，永不复用！”
贾母在心里暗自冷笑。
老人家其实很清楚，周瑞家的不把林黛玉放在眼里体现的是王夫人的意志。
当初，林黛玉刚来第二天王夫人就接到薛家进京的信，这代表什么，老太太很清楚，也很不快。
可如今王家势大贾家势微，老太太行事也有所顾忌。
不想多看王夫人，贾母打发她回去：“罢了，我累了，让我静静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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