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曾经

小说:[银魂]老不死 作者:初之空
    ……

    ……她死了吗?

    真正的死人不会思考这种问题,因此八重判断她还“活”着。

    她还存在。

    仿佛对她的心声作出回应,虚无边际的黑暗忽然沉淀下来,如同云雾变成大地,在她脚下铺成一条道路。

    重组过后的世界在眼前浮现,八重发现自己站在陌生的山野里。

    星辰寥寥的夜空漆黑,时间好像是晚上,道路的尽头传来车轮碾过土地的声音,举着火把的模糊身影逐渐走近。

    衣衫褴褛的男人拖着厚沉的木板车,似乎是同个村子出身的老翁举着火把走在最前面,腰佩太刀的武侍缀在队伍末尾,身穿绀蓝的直垂,微微往前突出的下巴扣着侍乌帽的带子。

    八重跟了上去,那三人行至宅邸的大门前——回过神来时,那个宅邸就已经立在那里了——头戴乌帽的武侍清了清嗓子,示意两个村民在门口停下,整了整自己的衣襟,迈进宅邸通报去了。

    衣衫褴褛的男人抬起手,用肮脏的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就在这时,木板车上的板箱忽然动了,仿佛内部装着什么活物,正在里面挣扎。

    火把一抖,留在宅邸门外的两人都吓了一跳。

    “……阿……阿爷,你看到了吗?”男人结结巴巴地开口,浓重的口音。

    八重就站在两人身边,老翁和男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惊惶。

    “郡司大人命我们运来的,难道不是药材?”男人微微喘着气,脸色有些难看。

    郡司。

    已经几百年没有听到这个头衔了,八重微微挑眉。

    郡司是由朝廷任命的官职,是藩国之前、令制国时期的产物,德川建立幕府后就废除了这套古旧的官职制度。

    “……小声点!”老翁狠狠瞪了男人一眼,声音却发虚,颇有几分色厉内荏的感觉。

    “大人的心思不是我们这些小民能揣测的,你再多嘴,小心掉脑袋。”

    咚咚咚。

    木板车上的动静再次响了起来,在乌浓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突兀。

    两人心头齐齐打了个突,男人望向老翁,眼中满是犹豫。

    “阿爷,如果这里面的是个人……”

    话未说完,老翁直接斥道:“别瞎说!”神情却动摇起来。

    “箱子没有透风孔,如果里面的是个人,搞不好会出人命的。”

    男人喃喃自语着,忽然将手往衣服上一擦,转身就要去查看木板车上的东西。

    “弥之助!你这……你这……唉!”

    老翁举着火把,只好站在木板车周围帮忙警戒,黝黑粗糙的额头上结满了汗。

    八重跟着凑了过去。

    她早就习惯了周围的人看不见她。

    男人将最上层的木板撬开一条缝来,犹豫片刻,一咬牙将木板挪开。

    就在那个刹那,八重忽然知道了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她知道躺在里面的人是谁。

    火光渗进黝黑的木板箱,困在里面的活物循着光线微微扬起头。

    一双血玉石般的眼睛。冰冷坚硬,鲜红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流下血来。

    “……弥之助!”

    男人吓得往后一个踉跄,面色惨白地跌坐在地。

    双手被缚在身后,青年蜷着身子躺在拥挤的木板箱里,凌乱的长发被汗水打湿,漠然的眼眸微微转动,望向外界漆黑的夜空。

    那双红瞳之中,并没有映出她的身影。

    八重知道她现在在哪。

    ——这是虚的过去。

    虽然不知是如何办到的,但她可能来到了虚的意识深处——他过去的记忆里。

    从平安末到镰仓末,那段她未曾存在过的,漆黑无光的两百多年。

    ……

    酒精对于虚从来都没什么作用。

    自天照院奈落建立以来,想要杀掉他的人不占少数,但不管是如何致命的烈性毒酒,遇到虚的体质便通通成了无害的清水。

    虚身体的解毒速度太快了,他甚至都没有醉过,一直承受着清醒的代价。

    这个年代粗制劣造的酒水,不要说是起到麻醉作用了,估计让他的意识模糊一下都做不到。

    劣质无用的酒精,却是那些人类最后的一点仁慈。

    ……也许连仁慈也说不上,他们只是害怕那惨叫和挣扎罢了。

    “不要恨我。”

    阴暗的仓库里点着火把,几个武侍将虚压在地上,牢牢束缚住他已经捆着麻绳的手脚。

    刀刃和剪子用火烫过,为首的中年男人拿起器具,手指似乎在微微发抖。

    “别恨我,我只是奉大人的命令行事。”他哑声道,眼底的厉色一闪即逝。

    “要怪……就怪你是个怪物这件事吧!”

    人的眼球连着众多的肌肉和神经,切除时,需要将这些东西一一剪断。

    咔擦一声。

    火光摇曳,映在仓库墙壁上的黑影,像某种巨大的怪物——由无数漆黑人影组成的,巨大的怪物之躯。

    那些怪物压着无法动弹的猎物,举起鲜血淋漓黏着碎肉的剪子。

    咔擦一声。

    然后又是咔擦一声。

    人痛到极致时,是发不出声音的。

    像甩到油锅里的鱼、被人类活活剥皮的野兽,长发的青年无声而剧烈地挣扎起来,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颤抖,血红的瞳孔不断收缩,似是已痛得濒临崩溃。

    剪断视神经,那个中年男人将血淋淋的眼球掏出来,放到随侍递来的木匣里。

    他抹了一把脸,面皮僵着,眼神如同死水,声音像枯涸的井,幽幽的毫无波动。

    “还剩下左眼。”

    右边的眼窝空洞洞的,仅剩的左瞳已然开始涣散,浅色长发的青年躺在被鲜血浸透的地面上,木然地望着仓库漆黑的天井。

    像任人宰割的兽。

    就算尖叫、哭喊、哀求、咒诅,就算痛得快要死去,就算痛得已经死去又被拖回人世,这一切也不会结束。

    “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

    八重在虚的耳边不断重复,但毫无用处。他听不见她的声音,也不知道她在这里。

    这段记忆里,没有人能看到她,她也触碰不到任何人。

    “我在这。”

    八重听见她的声音似乎哽了一下,但她很快又继续说了下去。

    “我在这……我在这……我在这……”

    可是她不在。

    那两百多年,她都不在。

    ……

    白发苍苍的郡司大人,借由秘密的药方多活了四十年。

    一开始这个回忆里的人类还有面孔,到了后来每个人便只剩下阴影模糊的五官,接着四肢也开始消失,变成了只会张嘴说话四处飘动的影子。

    那些会说话的阴影每日清早打开仓库的大门,将新鲜摘取的眼珠放进木匣,晚上配着药膳,一齐送到郡司大人所在的寝殿。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到了后来不管白天黑夜,以后会成为虚的青年都闭着眼睛,就算眼睛重新长出来了,也依旧习惯性地阖着双目。

    在这个回忆的世界里,时间的概念是模糊的。

    八重陪着看不见她的青年一起待在仓库里,仓库的高处开了一个小窗,能窥见外面的阴晴雨雪、四季轮转。

    “你知道吗?仓库的屋檐下搬进了一窝燕子。”

    外面没有叽叽喳喳的鸟鸣。这个位于北面偏僻一角的仓库仿佛被世界遗忘了,除了每日清早定期打开大门的武侍,血腥浓重的仓库,无论是人类还是飞鸟走兽都避得远远的。

    “鸟窝里有一只银啾,一只桂啾,还有一只晋啾。银啾天天跟晋啾吵架,但桂啾是好孩子,不争不吵,每天都想着要早日学会飞翔。”

    血迹斑斑的衣服已经太久没洗了,结着血壳硬邦邦的,青年缩在角落里,头靠着墙,闭着双目的模样像在睡觉。

    他不是在睡觉,只是无事可做而已。

    每日除了忍耐疼痛,便只剩下了忍耐疼痛。

    从眼眶里流下的血迹干在脸上,青年的眼皮微微耷拉着,盖过了应有眼球的空洞。

    “银啾和晋啾虽然每日互啄……”

    八重的声音忽然停下,外面传来了惊恐的喊声。

    她走出仓库,看见了熊熊燃烧的火光。

    被火焰灼烧的黑影翻滚着,惨叫着,她知道那些都是人,但因为虚被挖去了眼珠,闭目不再去看这世界,所以这个府邸里的人类都没有五官,所有人都只是模糊的阴影。

    全木制的府邸很快便陷入火海,熊熊火势一路烧到了仓库。

    没有人记得打开仓库的大门,那些奔跑惨叫的阴影已经自顾不暇,又岂会记得那个被人类视作怪物的青年。

    八重冲回仓库。

    “快跑!”

    这是逃跑的机会。

    仿佛没有听见外面的奔跑和惨叫,亦或是根本就漠不关心,以后会成为虚的青年依然靠坐在墙角里,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火势窜上房梁,空气被热浪扭曲,世界咯吱呻丨吟着,开始朝地面坠来。

    “跑啊!你快跑啊!”

    八重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

    一声哗然巨响,燃烧着的木梁坠落下来,碎成无数迸溅的焦木。

    在整个仓库砸下来之前,八重伸手搂住青年的头,将他的脑袋护到怀里。

    ——这场大火,虚并没有逃出去。

    这场连续了四十年的噩梦,他没有逃出去。

    他只是被烧死了一次,然后又活过来了。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

    古木参天的森林,绿意遮天蔽日。

    八重跟在虚身边,自从离开了被火烧毁的宅邸,他就似乎一直在世间漫无目的地行走。

    避开人类,避开村庄,避开一切和人类有关的事物,青年选择的都是最荒芜、最罕有人烟的道路,有时候一人在山中走上十天半月,除了野鹿,连这个年代四处作乱的流寇盗贼都见不到一个。

    他孤身一人行过云雾缭绕的高山,淌过水流湍急的河川,跨越漫无边际的原野。

    八重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只在他身边跟着。

    她早就习惯了单机,一路上叽叽喳喳,自编自演也能把一段对话说完。

    “脚下!小心脚下!有碎石,你要踩上去了——啊,果然又踩上去了。”

    “不是,你刚才已经来过这里了,你在山里绕了几天了还出不去吗。不不不,不是这边!去那里!往那边走!”

    “你不饿吗?已经到中午了哦,你真的不想吃饭吗?一直这么走不累吗?”

    “……嘘,我觉得那头鹿在跟踪我们。”

    “我觉得那只乌鸦在嘲笑你的方向感。”

    “你到底要去哪里?为什么要一直走呢?”

    途中,虚在爬满青苔的古树下遇到了一个盲僧。那个盲僧抱着琵琶,阖目唱着古老的歌谣,有几个旅者装束的男人坐在周围的石头上休憩。虚站得远远的,八重以为他喜欢听,但过了一阵子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不,那个人的眼睛不是被挖掉的。”

    一曲唱毕,生来便看不见的盲僧深深鞠了一躬,周围的旅者有几个人给他扔了一枚铜板,其他人就跟没看到似的,休憩完毕后起身离开。

    再次踏上旅途。

    秋天的红枫落了,变成了白雪皑皑的冬天。

    冬天的冰雪融了,露出了大地温暖的春意。

    八重看着虚走上被荒草覆没的石阶。

    云雾缭绕的深山里静悄悄的,他一阶一阶走上去,来到曾被大火烧过的参道上。

    参道已经不存在了,野草肆意生长,铁杉依然笔直耸入云天,古旧的神祠无处可寻。

    ——“你到底要去哪里?”

    ……他不是在漫无目的地四处走,而是一直、一直想去一个地方。

    衣上全是暗色血迹的青年站在焦黑的枯木前,他仰起头,似是在茫然地寻找什么。

    那里曾开有樱花。

    山樱曾在斜倾的阳光中开得绚烂,袅袅娜娜如同静止于此处的烂漫云雾。

    古老的神祠上缠绕着藤蔓,厚厚的青苔爬满了腐朽的柏木。很多很多年前,她第一次来到熊野,仰头看到的就是枝头盛放的樱花。

    这些画面在眼前模糊起来,仿佛漫上了一层水雾。

    春雷在天边轰隆一声,世界静止片刻,哗然的雨声落了下来。

    虚站在那棵焦黑的樱木前,茫然的,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迷路了,无处可去地站在那里。

    雨水打湿他柔软的浅色长发,湿漉漉地沿着下颌淌下来。

    ——贞和六年,时隔两百多年的时光,她再次在战场上遇到了虚。

    “……是你。”

    周围的士兵被吓得齐刷刷举起刀,在他们注视下,被朝廷视作恶鬼的男人握着刀半晌,猩红如血的眼瞳仿佛幽深无光的寒潭,许久之后才微微动了一下。

    他微微垂下刀尖,对于她这样说不上活着或死去的存在,忽然奇怪地说了一句:

    ——“你还没死。”

    ……

    你还没死。

    雨声好像忽然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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