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战国

小说:[银魂]老不死 作者:初之空
    群山连绵,如同大地的脊骨,消失在与天相接的远方。

    窗外略过一只乌鸦飞离枝头的影子,柔韧的枝条摇曳晃摆,映在薄薄的窗纸上宛若一张极简的水墨画。

    天照院奈落的大本营沿峭壁建立在山腰间,身处室内时,就算合上拉门也能听到穿过栈道呼呼作响的风声。

    夏季的风畅快,像是鼓胀的帆,不似寒冬的冷风那般坚硬锋利,吹起来令人心情愉快,有种天高地广的通透与爽朗。

    不过,不管是什么风,听了几百年吹了几百年,也就腻了。

    八重趴在案几上,没精打采地枕着自己的手臂。

    和室内一如既往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偶尔卷起的清风,和一两声林间的鸦啼。天照院奈落的御法度极其森严,除非有要事禀报,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接近这个房间。遣自室町幕府方面的使者通报时,对方也是规规矩矩地蹲候在门外,从室内看过去只能见到一个影子,还是凝固不动的那种。

    八重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真的要发霉了。

    面对她恍若拥有了实质下一秒就会擦燃的视线,坐在案几前的身影面沉如水,眉毛都没动一下。

    手捧经卷不言不语,天照院奈落的六代目首领已经保持这个姿势保持了一个上午。

    “……你不热吗。”八重憋出一句。

    对方不论寒冬酷暑白昼黑夜都戴着那张黑漆漆的面具,好端端一张隽秀迭丽的脸被遮得只剩下眼睛。

    若只是戴面具也就罢了,不知道是不是打算向山里的乌鸦看齐,从初代目起,天照院奈落的首领就延续了穿大片大片黑色的陋习,还是那种将全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的黑。

    “我的世界一片黑暗。我睁开眼睛是黑夜,闭上眼睛还是黑夜。”八重深深地叹息。

    古井无波的猩红眼眸终于离开经书上晦涩难懂的词句,虚抬起眼帘,低沉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哦?此话怎讲?”

    “……我睁眼闭眼都是你呀,而你永远穿得一身黑。”

    到底,到底是谁,给对方灌输了这种不健康的审美。

    虚不理她了。

    倒不如说,他只是回到了无视她的状态中。

    几百年的相处下来,不管是哪个人格,在这方面都进步得飞快。

    觐见室町幕府的将军时,就算她蹲在他耳边把足利家的糗事八卦都数一遍,偷偷告诉他将军大人昨晚新收了一房小妾,今天没穿胖次,或者是每次宣见他后都要紧张地跑一次茅房,那张面具后的面容也不会有丝毫变化。

    真真稳得一匹。

    揶揄归揶揄,对于虚来说,象征着天照院奈落至高权利的面具是必要的遮掩手段。

    和普通人相比,在虚身上流逝的时间缓慢得如同隆冬冰封的河流。曾和他处于同一时代的人从出生到死去,走完了生命完整的一个轮回,子孙后辈绵延几代,他还停留在初次相遇的原地。

    她存在的时间长,见过他从少年到成年的变化。

    但在寿命短暂的凡人看来,虚的时间是静止不动的。

    每隔三四十年,天照院奈落的首领便会换代。要是时间拖得再长一点,不见衰老的状态就会让人起疑。

    到目前为止,世上还没有人怀疑天照院奈落历代的首领都是同一个人——虚的不同人格。

    组织建立之初适逢乱世,天照院奈落的初代首领喜好杀戮,兴趣爱好也只有这一个。

    这不是在说其他人格都是热爱和平的温和主义者,只是和后来的虚比起来,初代的虚手法更野蛮血腥。那个人格还没有学会暗杀的技巧,只是复刻着人类的暴行,纯粹为向人类施行报复而行动存在。

    因为手段过于残忍,朝廷开始惧怕这个人格,天照院奈落被室町幕府接收,成了将军麾下的暗杀组织。

    天照院奈落真正发展起来是在二代目掌权的期间。

    这一代的虚没有上一代那么阴冷暴戾,他学会了人类的文字,通读人类律法,制定颁布了律例极为森严的局中御法度,奠定了天照院奈落这个组织真正的雏形。

    理智到近乎冷酷,这个人格在八重的印象中说话就没超过十六个字。

    八重后来想想,这个人格整天钻研怎么把御法度定得更严,也有可能是闲的。那时室町幕府的威望达到鼎盛,正是政权最平稳的时期。天照院奈落没事做,总不能跑去维护街道和平帮助邻里和睦相处。

    幕府方面没有下达任务的时候,她就陪着他翻翻律法典章,告诉他哪里能淘到古籍,偶尔帮忙认认生僻字,记录了镰仓幕府历史的《东鉴》到了后来她差不多能倒背如流。

    她也建议过虚换个口味,偶尔读读名著小说,比如什么《源氏物语》《伊势物语》之类的,学学人类的风花雪月,就当是换换心情,可惜无果。

    天照院奈落是个暗杀组织。人类什么时候最容易放下戒备,被人轻松暗杀呢?

    风花雪月的时候。

    被翻红浪的时候。

    八重想透这一层以后,原谅了虚的不懂得欣赏。

    三代目是个避世的苦行者。天照院奈落要啥没啥,一贫如洗家徒四壁,成员都苦大仇深双目无神,如同苦修的僧侣——这莫名其妙的传统就是从这一代开始的。

    四代目曾经想不开,把额前的刘海撩上去了。

    五代目穿衣换了个风格,但还是一身黑。八重没有告诉他山里的乌鸦盯着看了许久。

    关于虚体内的人格是如何决定换代一事的,八重也曾经好奇地提问:

    “你们是猜拳?还是抽签?”

    然后得到了所有人格统一的无视。

    六代目什么兴趣爱好都没有,只喜欢读佛经,钻研佛法,每天思考什么轮回之苦,众生如何脱离生的苦海达到极乐的彼岸——八重觉得他其实只是对前段感兴趣。

    永无止境的轮回受苦,说得不正是像他这样的存在吗。

    室内是佛经,室外是和尚,八重觉得自己的世界已经被黑白的秃驴占领了,简直就是噩梦,还是不会醒来的噩梦。

    “……我觉得,你这样下去不好。”八重将手按到虚面前的经卷上,苦口婆心地劝他,“你这样每天活得一点趣味都没有。更重要的是,对金钱权利美色都无动于衷,让人想要贿赂收买你都无从下手,你好歹留下一个可以作为突破口的弱点啊对不对。”

    对此,虚只是冷淡地说了一句话:“把你的手拿开。”

    “不是我说啊,现在室町幕府不行了,尾张的那个什么织田挟天子以令诸侯都好几年了,足利将军家正是最软弱的时候。”八重啧啧摇头,“人家送你美人你不要,给你高官厚禄你也不感冒,这可让人家如何是好。”

    “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人对于无法掌控的事物会产生怎样的恐惧心理。”

    虚终于抬起头来,猩红的眼眸微眯:“你想说什么。”

    八重点了点他手中的经卷:“人有欲望所以软弱。要让上位者放心,若是没有明显的弱点,捏造一个出来便是了。”

    “第一句话,我并不否认。”虚放下经书,寒凉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但是……”

    “所以我们就来捏造一个沉迷美色的弱点吧!”他话未说完,八重忽然激动地一拍桌子,慷慨陈词,“你想醒掌天下权就醒掌握天下权!而我只要后半句的醉卧美人膝就行了咳。”

    “……”室内温度陡降,明明没有表情,虚的眼神却冷得像尖锐的冰,比淬炼的钢刃还锋利。

    几百年下来,如果不是没有实体,八重觉得她应该都被砍死过好多次了。

    室内的寂静落针可闻,就在这时,门外映出了一人谦恭沉默的影子:“大人。”

    虚垂下眼帘,恢复了那副对外界万物都不为所动的淡漠。“你说。”

    那人恭恭敬敬地低下头颅:“幕府那边传来了将军的吩咐,希望大人您亲自去一趟。”

    ……

    天正元年,是织田幸长和大阪本愿寺之间战争的第四个年头。

    四年前的元龟元年,织田方面曾向本愿寺交涉,要求一向宗本愿寺的门主交出大阪的地盘。被断然拒绝后,织田派遣军队向本愿寺发起了强攻,本愿寺毅然迎战,靠着门徒众多信念坚定,这些年和织田军战役不断,倒也坚持了下来。

    有魔王之称的织田幸长不是个有耐心的,和大阪本愿寺之间的战争拖得久了,便一怒之下撤了原先的主将,将名为原田政直的重臣派了过去,指挥接下来的战役。

    被挟持的将军足利氏对织田方面积怨已久,听到这消息后,偷偷给天照院奈落传了话,让他们半路截杀原田政直的队伍,总之怎么恶心织田家就怎么来。

    ——来啊,来互相伤害啊!

    天照院奈落在杀人这件事上十分有效率。前脚从足利那里领了命令,转身就将原田政直的队伍给截了。

    周围是乱哄哄的厮杀声,鲜血和咒骂齐飞。头盔上印着织田的五瓣木瓜纹家徽,一名悍将骑着战马,长刀挥舞得虎虎生风,在混乱的局面中杀出一道血路来,朝带着乌鸦面具的身影汹汹奔去。

    “受死吧,逆贼!!”掉下来的头颅保持着怒目圆睁的神态,冰冷的刀光一闪即逝细如银丝,战马驮着失去首级的尸体擦着虚的身侧而过,织田的阵列中传来一声惊恐的呜咽,不知是谁起了头,不少士兵抛了武器,转身逃命起来。

    不需要做多余的手势,被斗笠遮去面容的奈落如嗅到血腥味的鹰犬,朝弃阵逃跑的兵卒扑了过去,不一会儿便鲜血四溅。

    趁着周围混乱没人注意,八重附在还算完好的一具尸体上,摇摇晃晃站起身,还没来得及正一正印有织田家徽的阵笠,抬眼就和一张吓得花容失色的脸对上了。

    ……啊哈哈,不妙,被人看到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那个士兵像是年方二八的小姑娘一样尖叫起来。

    “啊啊啊!!”八重也跟着大叫起来,不过是被对方的叫声给吓的,纯属条件反射。

    一声刀刃劈开血肉的钝响,对方喉中土拨鼠般的尖叫骤然一断,整个人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你在做什么。”虚睨她一眼,黑色的衣袖上,面具上都沾满了血。

    八重讪讪地放下手。“……给自己加戏。”

    她轻咳一声:“话说你一眼就认出我来啦。”

    虚的脸上似是露出了冷笑,八重微妙地将其翻译成“在战场上喊得这么大声就怕敌军不注意,除了你还能有谁”的表情。

    “诶等等,先别走,”眼见虚转身就要继续去收割人头,八重赶紧拉住他的袖子,英勇就义般地伸出左臂,“来吧,你之前不是生气了吗。我心胸宽大,这条手臂给你砍,就当消气。”

    虚:“……这不是你的手臂。”

    “怎么,你还真想砍我手啊?”八重睁大眼睛,一时忘了自己附身的是个糙汉的事实,“我跟你讲,你做人不能这么贪心。”

    一声惨叫,趁势偷袭的敌人被虚一刀戳穿了肺部,尸体直直地钉入树干时还在痛苦扑腾。

    八重严肃地点点头:“好了,不打扰你了。你忙吧。”

    周围的敌军不知道为什么都开始退后,虚转腕一挥刀,最后一名敌军扑倒在他脚前,痛苦地在血泊中喘着气,显然已经没剩几口气。

    猩红的眼瞳微微眯起,他的身边已没有敌人,面前空出的道路上除了尸体还是尸体。织田的军队都退守在道路的另一端,不再逃跑,也没有前进。

    虚望向军队最前方坐在马背上的身影。头戴鹿角盔的身影气势稳重,不张扬也不尖锐,有种大海般广阔而沉静的力量。

    ……原田政直。

    暗杀的目标就在眼前,虚一甩刀刃上残留的血珠,正要切换重心,列阵立在原田政直身边的军队忽然就动了。如同河水分流,兵卒们纷纷有序地往旁边后撤,露出被军队掩藏在正后方的一列队伍。

    那些军人戴着织田家纹的头盔,但手中却并没有握刀,反而端着样式古怪的金属长管。

    这是虚第一次见到这种兵器,他站在原地,两者之间的距离约有一町。

    ——正处于火绳铳的射程内。

    早已填弹完毕的炮兵齐齐端枪瞄准立在尸体中的敌人。

    “开火——!!”骑在马背上的长官一挥手,发出和温厚面容不符的怒喝。

    火绳铳齐齐鸣射,发出怒雷般滚滚的咆哮,连天地都似是震颤了一瞬。

    在织田军的注视下,倒在敌人脚边的年轻兵卒忽然爬了起来,在电光石火的一瞬猛地扑上去,以血肉之躯挡住了疾射而来的铅弹。

    前所未有的疼痛在体内燃烧起来时,八重才懵然地意识到这具身躯还没有完全死透。

    那个年轻人的灵魂在痛苦地扭曲颤抖,发出濒死的悲鸣。她抓紧虚肩上的衣料,用力到指骨关节发白,第一次发现人原来是能痛得喘不过气来的。

    被撕裂般的剧痛搅得一片浑浊的意识消逝前,八重想,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她至少成功辣到了敌军的眼睛。

    以及……

    能让那张面具后的脸露出惊讶的表情,她这波死得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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