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瑀回过神来,哑然失笑。
……自己看上去像是个会对小孩儿胡乱发脾气的人吗?
他瞧见白淼有些惴惴不安的模样,并不明言刺激,以免伤害到他的自尊心。
只是,尚有一事还需验证。
“你们二人是洛师姐的弟子吧。”钟离瑀神色淡淡,“既然学习星象卜算之道,就该知晓此中规矩。卦象凶险与否,端看解卦人作何想法,我岂会因表面凶吉而为难于你。”
知晓师叔并未气恼,白淼放下心来,恭谨一礼:“谨遵师叔教诲。”
“我就知道小师叔性格温和。”白落落嘻嘻一笑,同时行礼。
“不急,我尚有一事需你们解惑。”他话锋一转,眼神玩味,“你们年岁尚幼,能占解卦象到如此地步,至少已学小半部星算之术……洛师姐素来注重规矩,怎会提前传授她心血所在?”
这……这是何意?
要说小师叔在生气,可他面如春风般和煦,断然没有流露半分恼怒之感;如果小师叔没生气,他话语中的怀疑又是从何而起?
两人面面相觑。
白淼硬着头皮回答:“师叔明察,师父只留下一本古书给我们便云游四海,占卦之术乃小徒独自揣摩,不敢妄言。因家姐得知您欲寻药引,我们昨夜才贸然夜观星象,希望能帮上些许小忙。”
“对!您要是责罚就责罚我吧,是我看小淼占卦一向很准,所以昨夜才会怂恿他行事。”白落落性格天真,一急就大包大揽下来,唯恐弟弟真的被师门规矩责罚。
她心中很是不解,师父性格明明惫懒成性,收徒后直接做甩手掌柜不知跑去了哪——虽然心中腹诽有违师道,但小师叔应该了解师父性格才对,怎会说出“向来注重规矩”一语?
见二人言之凿凿,情态自然,钟离瑀暂时放下心中试探之念。
之前借摸白淼头顶的机会,他无意间沟通过片刻小道童体内的灵力脉络,的确感受到一股星辰浩渺之意。
既然证词能对上,钟离瑀自然消去大半防备。
他早知洛明月性格懒散,说她“注重规矩”不过戏言尔。目的只是想借此观察白氏姐弟二人反应,以防他们肉身被域外天魔侵占。
现在看来……
钟离瑀暗地自省:自己似乎过于草木皆兵——域外天魔何其难见,怎会人人都像他一般“好运”呢?
白落落见小师叔沉默不语,一向活泼的小姑娘忍不住想打破凝滞在周围的难受气氛。
她决定出言试探,看钟离瑀究竟是何态度:“小师叔,您……怎么认为?”
娇俏的女声唤回了少年道士正在漫游的神智,他目光一定,露出略带歉疚的笑容:“不好意思,我开的玩笑有些过分,吓着你们了吧?”
“明月师姐的性子我自然知晓,莫怕,能在星算一道自行进展如此,我非但不会责罚你们,甚至还应该奖励你们才对!明月师姐也算后继有人,她回山后定会欣喜。”
“真的吗?”白落落见钟离瑀恢复往常的温和口吻,心大的她并未多想,重新变得笑逐颜开起来。
难怪山下说书人常说话本里的妖妃美色能误人误国,眼前姐姐此番模样,不正是色令智昏的最佳典范么?
白淼暗自叹气。
不过……
小师叔,是真好看呐!
他握紧手中刚作为奖励被师叔赠与的圆形白玉环,低下头,悄悄红了耳垂。
[.]
阳春三月,惠风和畅。
小草沿着山路蔓延出绿意,不知名花朵在灌丛里随风摇曳,招展生姿。视线上移,鸟儿在葱郁的树叶间起舞纵横,叽叽喳喳为路上悠然行走的少年道士送行。
钟离瑀背负被布条缠住的桃木剑,肩上挎着暗色包袱,明明分量不轻,他脸上的表情却并无半分勉力,一派轻松写意。
脱离门派阵法的覆盖范围,蜷缩在万灵归一图中的天魔总算敢探出头来,灵识传音。
“那白氏子天赋异禀,灵力天生亲和星辰,是个修道的好材料。”
“我知道。我师姐洛明月自负于星象卜算一道天下鲜逢敌手,高手寂寞,所以才下山游历甚少归门……未曾想却犯了灯下黑的毛病。”钟离瑀嘴唇不动,心念回复道。
天魔见他扯开话题,知道对方不想过多谈论,很识趣的又缩回阵图内,不再言语
钟离瑀心中冷笑——若非听到白淼口中所言卦象,这眼高于顶的家伙怎会主动开口说话?
无利不起早。
每次它开口/交流,必然是瞄准什么对它有利的物事,钟离瑀早已摸清天魔套路。
初见,它妄图挤占自己神魂,未料却被“万灵归一图”当做祭品反噬,损失惨重,只能蜷伏在阵图内苟活度日,休养跨界降临的分魂。
对灵魂一道,当时他尚且懵懂无知,若非阵图自动激活护主,肉身里早就被天魔换了魂魄。
幸好,结果还算不错。
天魔被镇压四年,烙下魂契;自己则得到镌刻在灵魂之上的“万灵归一图”。
万灵归一图,本体是一卷古阵图,主封印、遣将、屏障、炼灵四大功能于一体,端得是神妙无穷。
莫问他阵图来处,钟离瑀自己也曾疑惑许久,否则不会等到现在才下山。
但有一点他心知肚明:正是因万灵归一图之故,他才会变成现在的体质!
也就是——师父口中所判断的“天生道体”!
思之又思,玄之又玄,钟离瑀最终决定释然,姑且把它当做一种奇特的天赋来看待。
他遍观群书,虽未在古籍中查阅到半点类似描述,可这毕竟是另一方世界。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这个世界,有漫天神佛,有妖魔鬼怪,也有修道人;有朝堂之上,更有江湖之远。
灵气弥漫,妖异肆虐,方为大争之世!
然,自己降生的时代不对,只能在古籍里心慕众多上古大能风采,呜呼哀哉。
念及此事,钟离瑀惋惜不已。
自从千年前天地大劫,地动山摇,神魔坠落,无数上古仙术魔功被历史掩埋,往后不乏惊艳绝伦之辈,可再难回复大道三千的上古荣光。
不是说后辈们就失去了创造力,问题的根源,在于灵气浓度的降低。
这种变化的幅度非常缓慢,慢到绝大多数人都察觉不到的地步。
而且大多数修道者一生碌碌无为,根本修炼不到触摸天花板的程度。
也许数万年后,也许下次天地大劫,末法时代就会最终来临。
位于最顶端的一撮修道人对此心知肚明,只是他们无能为力——因为这是天地大势。
对于仙、佛等神人如此,对于妖、魔、鬼、怪等异类而言,亦是如此。
这些秘闻,古籍中不曾记载,师父也不曾告诉他只言片语,一切消息都源自躲藏在阵图里的天魔——它用这些来交换自己的生存权,并且成功引起钟离瑀对它身份的关注与好奇。
钟离瑀不曾怀疑天魔所言消息的真实性与否,唯独其中细节,恐怕还有待商榷。
“小黑,你若是不反驳,我就用这个当你的名字……既然已经苏醒,我们又是交易双方,我总不能老是叫你喂吧。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钟离瑀抬首远眺,见离山脚处只剩下最后一段短距离,他心情愈发舒阔,甚至有闲心和体内的天魔调笑。
天魔沉默片刻,闷闷地憋出一个字,好像有刀子抵在它腰间似的。
“桀。”
因是灵识交流,所以钟离瑀不会弄错成其他同音字,但是哪有人用“桀”做名字的?或者只是对方家乡的风俗?
不过,名字是真是假并不重要,反正只是一个代号而已,重点在于他能够从中得到什么消息。
难得这家伙不再摆出原先那副傲慢自矜的嘴脸,好不容易找到突破口,钟离瑀怎么可能忽略这个机会?
他选择从侧面着手,旁敲侧击。
“天魔也有性别吗?”钟离瑀好奇问。
对方有好像有点忍受不了这种幼稚的问题,没好气回答:“当然有,天魔只是代称,并非一个种族……你是白痴吗?”
被轻声叱责,钟离瑀并不生气。
他笑眯眯继续发问:“从刚才的名字来看,你,应该是雄性/吧?”
对面一阵沉默。
“好吧,你想问什么,都说出来。我会尽量回答的。”良久,天魔有些无奈地回答,“毕竟我们现在也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作为交易者,我们需要增进对彼此的了解与信任。”
“可以。”钟离瑀颔首,表示双方暂时握手言和。
既然已经达到目的,他没必要再选择故意激怒对方的言辞。
“说说你的来历吧,或者你来到此地的目的。”钟离瑀思考片刻后,选择了一个最快的切入点。
“我……我曾是人类,男性。”天魔的声音非常迟缓,像是在谨慎的思考如何措辞,“我来自同此界法则类似的末法时代。降临此世,只为寻找一个人。”
“一个什么样的人?”钟离瑀追问。
“一个……一个好人!”天魔犹豫片刻,居然给出如此答案。
钟离瑀内心有些猝不及防。
无语半秒,他真心实意地说:“这个人在你心中有很重要的地位,他一定很厉害。”
“谢谢!”天魔,不,应该说是桀,欣然接受了钟离瑀的夸赞:“不过你不用费心思在我口中打探他的消息,纵然身死魂消,我也绝不会暴露他半点消息。”
话末,他暗含警告。
鉴于桀身上所附有的潜在价值,钟离瑀很大度地对交易者表示适当尊重与宽容
“那我应该如何帮你?”他眉头一蹙,心道,总算切入正题,不枉费他一番劳心劳力当个问题宝宝。
“魂契可以不变,但我希望你能够为我找一具身体,就算是不能沟通灵气的普通人也行。我只要求身体一定要年轻鲜活。”
桀声音低沉,第一次抛却傲气向敌人低下头颅,他的话语里带着淡淡恳求:“作为代价,我将竭尽所能帮助你,教导你……之前给你的药方就是我的诚意,同时也展现我的实力。”
“——我想,未来会对你有所帮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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