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找主人

    十二月的C城还算舒适。

    今年第一场雪才刚刚眷顾过城市的屋檐巷角,属于冬日的暖阳转眼又将积雪给晒化。

    路面是湿漉漉的,道旁光秃秃的柏树枝丫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

    即便是工作日,顺鋆时代广场一带的街区仍旧保持了它应有的繁华景象,随处可见熙攘攒动的人头。

    格雷坐在空中花园式的简约风咖啡厅里,在午后柔和的光线中打了个哈欠。

    “Excuse me.”一个看着有些拘谨的女服务员走到他面前,“Would you like your coffee refilled?”

    格雷将手里的报纸收好,透过墨镜打量了眼女服务员。

    看样子没认出他来。

    “不用,谢谢你,我很快就要走了。”格雷说,以一种听上去极端蹩脚的中文口音。

    “没关系,有别的需要可以随时叫我。”女服务员笑了笑。

    格雷点个头,将目光转回到桌上开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

    由委员会那边传过来的邮件刚查收,格雷滚动鼠标粗略浏览过文字信息,最后停在页面末端的附图上。

    是技术欠考究的抓拍,却能称得上让人眼前一亮。

    一只双色柯基犬微侧着身子立在镜头前,背部毛发在夕阳底下给晒成了橘红色,双耳是毛茸茸的三角,漆黑双眼像正透过镜头注视着屏幕这边的人。

    最引人注意的,无疑是它身后那条挺张扬的尾巴,凭种随时能呼人一脸的架势微翘着。

    不像柯基,倒像个小红狐狸。

    格雷有些儿愣神地看了有一会儿,才听见桌上手机振动。

    他的翻盖手机震起来像胃痉挛,这会儿已经逆时针挪了小半圈儿。

    “Hello.”格雷接起电话,下意识拿手捏了捏高耸的鼻尖。

    “我刚把邮件传给你了,注意查收。”那头传来个挺机械的女声。

    “Yeah, I just got it——”格雷夹着手机,收好笔记本电脑和报纸就往咖啡厅外走,“I\'m tied up at the fucki...”

    “说中文,不然剪断你的嘴。”女人说。

    格雷给噎着,腾出手来拿电话以后正好转过书城,“你大爷的,老子从天亮忙到天黑,好容易赶上放俩小时假,你还他妈让我去工作?”

    他这一张口,附近路过的行人都用挺惊异的目光朝他这边看。

    “负责这片区域的管理员病了,而你正好在这儿。”女人不带半点儿感情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

    “那就等他回岗以后,屁大点儿事非得今天交代是吗?”格雷快步往外走。

    别说他这副天衣无缝的伪装,加上他嘴里这口流利的中国话,翻遍整个商场他都不怕给人认出来。

    毕竟,他现下怎么看都像个来华居住了好几十年的糟老头儿。

    “他离期限还剩七天,你别废话,我把他定位发你。”那头说着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

    “既然这样,你们就该早点…”格雷由东1门出去,在感受到一阵冷风过后刹住了车,“等会儿,不用发我定位了——”

    格雷还维持着一手拿手机一手裹外套的姿势,顺利地和工作目标对上了视线。

    小红狐狸,准确来说是橘毛柯基,正用前爪卖力推着一口铁罐头。

    给猫吃的。

    -

    “Get you.”

    胡维生平最讨厌的,就是碰见人不由分说地将他从地上给捞起来。

    都说冬天一狗外出需谨慎,这怕不是出门半小时就遇见了打狗肉的。

    他摆弄好半天的罐头就这么从视野里飞速抽离,没来及打量清楚狗肉贩的脸,胡维抢先闻见的是种葡萄柚似的香味儿,混杂了点儿黑咖啡以及油墨的气息。

    四十出头,英国人,经常和不同类型的人打交道,刚从时代广场三层的露天咖啡厅来……

    管他从哪儿来的?

    胡维恶狠狠将头扭过去,反手冲他脸就是一爪子狠的——

    没人教过你在外头不能随便摸狗吗。

    “Shit!”抓他的男人捂着脸痛喊出声,但抓胡维的手硬是没松开。

    胡维保持着一个四脚腾空的姿势狠直地瞪着他,像随时准备张嘴啃他一口似的。

    “等会儿等会儿!有话好商量!别乱动嘴!”男人反射性地要将他给拿远。

    跟狗商量,你怕不是个傻子噢。

    胡维锋利的犬齿擦过下牙,朝这个人的手腕狠劲儿张大了嘴——

    一个小绿本儿,赶在他下嘴以前闯进了他的视线里。

    左侧密密麻麻写的英文守则,右侧是眼前这个男人的黑白小一寸照片,底下跟着姓名以及编号等信息。

    Albert Gray, 艾伯特·格雷。

    胡维合上了嘴,偏过头去仔细地瞧了他一眼。

    格雷像是深深捏了把冷汗,将小绿本儿的牛皮封面展示给胡维看,“真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我是犬类发展委员会的。”

    “管理员啊?”胡维问了句。

    听说委员会的管理员有能力和他们进行无障碍沟通,胡维想试试是不是真的。

    “是。”格雷说。

    哎,这对话还真成立了啊。

    “那可惜了,”胡维抬眼看他,“我还指望能是个漂亮姑娘呢。”

    “……”格雷想骂狗,可他忍住了,只将胡维的身子往上掂了掂,“我只有半小时时间向你说明情况,你要想今后顺利成精,就尽可能少说…”

    “那换个温暖点的地方说明行吗,”胡维径直打断了他,“你再给我顺便弄点吃的呗。”

    格雷拿着他,下意识看了眼地上的猫罐头。

    “最好是适合狗吃的。”胡维想了想,补充说。

    -

    在胡维长达十七年的狗生阅历中,他认真不大喜欢以犬类动物自居。

    原因很简单,那便是他生下来就注定与一般的狗子不同。出于某种原因,他拥有与人类近似、甚至超于人类的思维能力,对新环境的适应能力也无疑是优异卓绝。

    这不是种灵异现象,根据犬类发展委员会的官方认证,世上每百千万条狗子中,平均有一条狗子会出现与胡维同样的状况。

    而所谓犬类发展委员会,正是为这样一批狗子建立并提供服务的特殊机构,其最为关键的职能,是辅佐“天选狗”们实现成精化形。

    先甭管这些事儿听着有多玄乎,胡维有幸作为这百千万分之一,这会儿正蹲在格雷的小套间里,挺满意地享用着一小杯酸奶。

    “基本的情况,我相信十年前你已经听别的管理员说过。”格雷坐在正对着他的一张布艺沙发上,翻开一叠档案文件,“在接下来一年里,我将作为你的直接负责人,随时跟进你的成精进程,届时委员会还将给你配备成精装置…”

    “这种官面话就都免了吧。”胡维吃饱喝足,软趴趴地歪在毛绒坐垫上挥了挥他的爪子,“你直接说我需要做些什么就好。”

    “那样正好。”格雷将档案推一边儿去,找来一张白纸和一支油性笔,“那你仔细听好,因为成精机会每十五年仅一次,错过了就必须再等十五年。”

    胡维点个头,看他在纸上写下一些关键词。

    明明是个老外,字儿却写得很是方正,说话里甚至还带那么点京味儿。

    “要想顺利成精化形,你需要在一年内——也就是明年的1月1日到后年的1月1日这段时间内,完成总共十个任务。”格雷说。

    “都有什么任务?”胡维问。

    “我也不清楚,任务由委员会那边随机发布,只有完成前一项任务,才能获知下一项任务的具体内容。”格雷在纸上将数字“10”给圈了起来。

    “噢。”胡维抬起头,看了眼屋内的电子时钟。

    今天是圣诞节,也就是说距离任务开始还有七天。

    格雷顺着他的视线,跟着朝时钟那儿看了眼,说:“然后我今天找你,重点是要向你说明完成任务需要具备的先决条件。”

    “什么条件?”胡维情不自禁地严肃了几分。

    “你得有个搭档,”格雷说,“委员会要求你必须和搭档协力完成任务。”

    “搭档是谁,别的狗?”胡维皱了皱鼻子,他不大喜欢别的狗子。

    “不是狗,通俗点儿说,就是主人。”格雷打量过他,“你现在…应该也有自己的主人吧。”

    胡维毛发干净漂亮,怎么看都不像是流浪犬。

    “…啊。”胡维右前爪刨了刨布艺沙发的边角。

    “主人的质量好坏影响任务完成与否。”格雷像看明白了他的想法,“你要觉得不合适,就先别急着和现任主人签订协议。”

    “签订协议?”胡维听见这个字眼,觉得挺迷。

    “很简单,你只要这么做…”格雷伸手拿过胡维的狗爪子,“‘握握手,你是主人我是狗’,说完这话握三下手就成了。”

    当格雷抓着他爪子颠到第三下,胡维没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

    啧,这他妈什么玄学邪教。

    “找主人挺麻烦的,要不就你吧。”胡维随口说,“反正我做任务,你还得随时跟进。”

    虽然不是漂亮姑娘,但至少看着不算太蠢。

    “那不行,我对养狗没兴趣,而且我们这算作弊。”格雷挺严肃地扫了眼狗子那毛绒绒的耳朵尖,“说是随时跟进,我也有自己的工作,顶多派遣任务的时候和你打个照面。”

    胡维扯了扯嘴角,像是觉得有些儿不大耐烦。

    “总之,协议一旦签订就没法儿更改,挑搭档这事儿你尽可能谨慎下决定,实在不行委员会那边可以替你找合适的。”格雷说。

    由委员会替他找合适的?那跟年纪大了去相亲有什么区别?

    胡维从毛绒坐垫上下来,活动活动四肢,忽然就露出个笑来。

    “没事,这事儿不劳你们费心,”胡维看着他,眼睛像闪着光亮,“我能找着最好的。”

    “那就这样。”格雷结束了他的工作,“等到一号的时候,我会再来找你。”

    -

    市中心一带的街区每到下班的点儿,就往哪儿走都是密集的人头。

    胡维从格雷那儿出来以后,挑了小路往家的方向走。

    冬季天黑得很快,但小道旁的路灯还没亮起来,胡维在气温迫近零下的天里漫不经心地往前踱。他不怎么怕冷,因而走挺慢,小心注意着不让爪子踏在地面湿漉漉的部分上。

    这条路离家很近了,人不多,狗鼻子能闻见居民楼飘来的炖肉香味儿。

    为此他还特意停下来吸了一口,就差没兴奋得栽一跟头。

    哇真他妈香!

    “…飘落叶的那个景布得真的好,我前年还到那里照过相的!”一个女孩儿的声音从小道尽头传过来。

    胡维耳朵动了动,前方过来的是三个十八九岁的姑娘,身上带点儿化妆粉的气息,其中一个像还抹了桃子味儿的护手霜。

    “诶你去过邬镇啊?”另一个女孩接了话,“我还想说咱三可以一块儿去。”

    “那就再去,我上次去的时候是秋天,春天再去能看樱花。”第一个女孩说。

    “我我我我只想去看一眼何尘那家茶馆——”最后一个女孩说话了,声音听着很兴奋。

    “看不到吧,肯定是临时搭的场,戏拍完了肯定得撤的,场地多贵啊。”第二个女孩说,“不过话说回来,你家何尘真的好圈粉啊,演技控看着简直不能再舒服了。”

    “对吧!他演好多不同的角色都能hold得住!”第三个女孩听着特得意,还原地蹦了好几下,“之前《迂回》里演特警真的直戳我心,那句:没有人该被放弃,除非…”

    “除非他放弃自己。”第一个女孩接上,叹了口气,“这话你都念好几千遍了。”

    “哎我每天就说那么一次——”第三个女孩边走边跳脚。

    胡维走了有一会儿,三个姑娘的笑闹声渐渐消失不见,估计是从前面路口右拐了。

    他在中国生活了接近两年,这儿人比他上辈子住的那地方要多得多,也十分热爱讨论娱乐新闻。

    不过他不大关心,一开始偶尔电视里出个腿长的女明星倒是会多看几眼。

    后来听说狗子们都爱看腿长的,他就连女明星都不看了。

    -

    胡维迈腿上了家门前的矮台阶,抬起前爪就往木门上狠砸,连砸带吠,不然他那耳背的傻主人没法儿听见。

    “卧似一张弓!站似一棵松!不动不摇坐如钟!走路一阵风——”

    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穿银白色太极服的老人打开了木门。

    身体硬朗倒是硬朗,但手里举把长剑你敢信?

    “哎呀东方不败你回来啦!”老人眯着眼朝底下看他,分贝远超里头音响的音量。

    那把长剑随着他俯身的动作往下挥的瞬间,胡维都差点儿没吓出声狗叫来。

    是的,他,东方不败。

    胡维踏进屋的瞬间,屋里七八条不同品种的狗子一齐朝他这边涌,分别是过儿无忌逍遥子萧峰段誉风清扬心飞扬……

    东方不败抬了抬爪子,那一屋迎接他的庶犬全退了回去。

    而他的主人,年近七旬的老者,这回十分健朗地就着音乐继续舞剑。

    “总之,挑搭档这事儿你尽可能谨慎下决定。”格雷的话在这一刻飘荡在他耳畔。

    胡维满脸惆怅地蹲在旁边看了有一会儿,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个备选。

    说曹操曹操到,当他下意识将狗头往身后转去,他听见的是声惊天动地破门而入的声音。

    “爷爷————”

    是的,就跟人葫芦娃喊爷爷似的。

    大约八九岁的小男孩儿背个双肩包,抬头,是张跟敷过橄榄菜般的脏脸。

    活像人挖煤回来了。

    胡维头歪过去,他都没能忍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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