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婶这一趟来江家,原本是做了打算的,将女儿劝回去,再给她找个人家嫁了,左右孩子也没生,到时还能再收个聘金。
为了这打算,张婶是做足了准备的,就在江家住下,女儿从小就听她的话,几乎是没忤逆过她的意思,多劝一阵子总能想的通。
可眼下,张婶是不得不先回去。
先不说女儿这边劝不动,就说这邪乎的事儿,对鬼神极为信奉的张婶,看到女儿这个样子心里是有些发毛,那杨婆还说了,阿喜落水的池塘早前就淹死过人,不是个干净的地方,江家又接连出了两件事,正所谓阴气过盛,特别容易招惹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张婶将女儿变了性情的缘由归咎于此,也将这几天夜里睡的不踏实的原因归结到了这上头,杨婆都没法子,那她就先回去,回去再想想办法。
张婶回屋收拾东西时,脑海中便是这么打算的。
从屋子里出来,天气忽然间阴了下来,夏天的午后,天气说变就变的,看样子是要下雨,英子从灶屋出来,见张婶手里挎着篮子:“婶子,看样子要下雨,您要不明天走罢。”
“没打雷呢,下不大。”瞧乌云盖过来,张婶瞅了眼屋内,“你嫂子呢?”
“嫂子去刘三婶家了,我去给您叫。”
张婶拦住英子:“不用去,我,我这就走了,英子啊,你留着啊,我走了。”
走到院子门口时,张婶回头看,江家这儿,因为当时建的时候钱不够,屋子比人家矮了不少,如今天阴下来,感觉好像被笼罩在阴暗中似的,心中怂什么,她就觉得这像什么。
张婶念叨着阿弥陀佛,回家之后得压压惊,再去找个人问问才行。
张婶走了有一刻钟后,阿喜回来了,她是见天气不好,赶着回来收拾院子内晒着的苞米。
“嫂子,张婶刚刚走了,眼看着要下雨,可拦都拦不住。”英子虽然不太喜欢张家人,可到旺家村怎么也得个把时辰,遇上下雨岂不是得淋一路。
阿喜想到中午她与杨婆闹的那一出,再看暗沉沉的院子,心中发笑:“家里事情也多。”
两个人将苞米收起来抗到了屋檐下,天越来越沉,像是傍晚到来,一刻钟后还刮起风来,夏日里这是最为凉快的,半个时辰后,雨水才姗姗来迟。
接连两日都下雨,省了给田里灌水,屋檐上落下的水成珠串,在台阶下汇成小小的沟渠,水声清脆。
家中唯一的老母鸡在雨地里走来走去倒是自在,阿喜将昨天烫水过晾着的青梅放在一旁,腿上架个盆子,用刀子,将青梅去核切片。
切了大半盆后,将青梅片倒入扣干的瓮中,再填入盐。
封好瓮后,阿喜将瓮拿去灶屋,剩下的青梅,等锅子内的水烧开后,对半切开,去核倒入。
过了一会儿,灶屋内一股青梅的酸香冒出来。
屋外响起谷子的声音,他拎着两条鱼赤着脚跑进来,英子赶忙拿木桶去兜:“哪儿来的?”
“他们在河滩上网鱼,二哥给我的。”谷子看着木桶里还活蹦乱跳的鱼高兴得很,他刚刚跑的可快,就怕它们死了。
英子给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你没下水吧?”
“没呢,我和林子在边上,这两天都下雨,上头好多鱼冲下来,我要是大一点,就能和他们一起去拉网。”这样他还能多分点回来。
英子拍了他一下,将木桶拎到灶屋:“嫂子,二哥给了谷子两条鱼。”
阿喜转头一看,还是活的,再看门口趴着的谷子,笑了:“正好。”
半个时辰后,桌上多了一大碗的鱼汤。
奶白色的鱼汤里浮动着咸菜,阿喜在里面加了青梅酱,又多了淡淡的酸香味。
粗面搅拌成的面糊一勺勺入汤后就成了胖圆子,压在鱼身下,滚在咸菜边上,汤面上还浮了一层煎过的油花,勾人垂涎。
阿喜走进来,看到谷子趴在桌上馋嘴的模样,恍然间感觉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她初嫁到江家,新媳妇下厨后,江家两个小的趴在桌旁的情形。
一个嘴甜一个害羞,喊着嫂子让她做好吃的给他们,没多少年,成亲的,出嫁的,时光荏苒。
耳畔是谷子的声音,回了神,他看那盆子都快将鱼给盯穿了,阿喜给他舀了一碗,谷子还谨记着她说的细嚼慢咽,一口接着一口没停过。
“嫂子,这汤酸酸的真好喝。”谷子舀起咸菜还有些疑惑,家里的咸菜不算啊。
阿喜低头轻笑,绣活是倒退了些,不过这下厨的手艺倒还没忘干净。
雨停时,谷子坐在那儿,就差仰倒了,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打着饱嗝:“嫂子,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半年前林子带他去河滩上烤鱼,那会儿他觉得烤鱼好吃,可嫂子煮的鱼汤更好喝!
江家吃东西都十分的简单,吃得饱就高兴了,哪里还会多计较味道,今儿都吃撑了。
收拾过后,为了消食,阿喜去屋外散步,天色灰蒙蒙的,田里早没有人,水田中的稻谷又比半个月前长高许多,路边的沟渠内这两天积了不少水,如今雨停了还跑的欢快。
阿喜往前走去,快到刘三婶家时,看到了池塘。
之前张喜儿就是在这儿出的事,而池塘上的路面,能容纳一辆马车经过,还多出位置来。
这么宽阔的路,其实并不容易掉下去,精神恍惚不至于走路趔趄到能跨这么大,阿喜在池塘前停下脚步,看着平静的水面。
当时她,应该是真的不想活了吧。
耳畔有蛙声,还有草香味在风中飘荡,来到这儿半个月,阿喜渐渐开始适应。
身后传来了声音,阿喜转头,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一时间有些想不起来她是谁。
江盼弟又喊了声:“三婶。”穿过她看向池塘,眼神有些担忧。
阿喜这才想起她来,是大哥的女儿,排行老二,还比英子大了一岁。
“是盼弟啊。”
“三婶你这么晚了在这儿做啥,下过雨小心路滑。”
她这是在担心自己摔下池塘,阿喜所知,接触不多的这个侄女,平日里话很少。
阿喜冲她笑了笑:“我出来走走,很快就回去。”
江盼弟这才有些放心:“那三婶你早点回去。”
阿喜点点头,正要往回走,江盼弟从她身旁经过,朝村子下方走去,像是要去田里。
阿喜喊了她一声:“盼弟你这是要去哪里?”
江盼弟低低嗯了声:“我也去走走。”
说着人就下了田埂。
阿喜觉得她那神情有些奇怪,往回走了一段路后,阿喜察觉出不对劲来,她说她也去走走,可刚刚她站在池塘边上,盼弟是担心她会掉下池塘啊。
而且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木然。
阿喜赶紧折回去看,可这会儿田埂那边哪里还有江盼弟的身影,望出去一个人都没。
她能走去哪里?
阿喜四处张望,眼神猛地一震,定在了一处。
她去河边了!
也来不及喊人,阿喜赶忙朝她刚刚下去的田埂追去,水田外过去,那条路不就是通往河滩的,她那哪里是去走走,分明是去寻死。
天黑后,通往河滩的路上满是石子,很不好走,阿喜喊了几声盼弟,穿过长篱,被山壁遮挡的河滩更显昏暗。
阿喜看了一圈,在其中一处看到了江盼弟的身影,人已经走下河了,水都漫了过她的腰。
不待喘息,阿喜急忙冲上去,鞋子也没脱淌下水去,把正在往下走的江盼弟给拉住了:“盼弟你在干什么!”
盼弟回头看她,脸上爬满了眼泪:“三婶,我不想活了。”
“你才多大,这就不想活了,上来。”阿喜拉着她往回走,可盼弟不肯,挣扎着要她松开,想要往下走的更深,拉扯间,因为这两日下过雨水本身就急,盼弟脚下一滑,人就摔倒在水里了。
漫过腰的水,摔下去后整个人都扎在了水里,阿喜自己站稳后赶忙去拉她,失措间盼弟挣扎了两下,又以坐姿下到了水里,再度被淹。
等阿喜把人拉上来,盼弟整个人都懵了,接连喝了数口河水,鼻子里又吸了许多,喉咙疼的难受,到岸边后她瘫坐在地又咳又吐的,吓的脸色煞白。
“还想死不?”阿喜擦了下脸上的水,指了指还没平静的水面,“刚刚那几下还不算什么,你要不想活了,还得在水里折腾一会儿才会死。”
盼弟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我送你回去。”阿喜起身,发现自己的一只鞋不见了,有些无奈,这会儿估计水里也摸不到。
正要去扶盼弟,后者呜呜哭了起来:“三婶,我不想活了,我娘要把我送去镇上给人做丫鬟。”
这么大年纪送去做丫鬟,怕是不好教啊,也没几个人家会要。
阿喜想到了什么:“你娘不是在给你说亲了?”几个月前田氏还说起过这事。
“他们出不起聘金。”盼弟说着再度伤心。“我娘就让我去给人家做杂活,做五年,供弟弟去念书。”
阿喜一愣,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英子和谷子两个人朝这儿奔过来,脸上焦急万分的:“嫂子!”
谷子冲到阿喜身旁,见她下半身湿漉漉的,满脸担心:“嫂子你没事罢?”
也莫怪姐弟俩紧张,他们见嫂子迟迟没回去,就出来找人,走了一通没在附近瞧见,问了别人说是看到嫂子到河边来了,两个人生怕她出事,赶紧追过来了。
“盼弟?”英子认出了坐在那儿哭的人,看她连头发都湿透,浑身就跟水淋过似的不禁问,“这么晚了你下河做啥?”
盼弟看着他们,哭着摇头:“三婶,您别管我了。”
“要是没瞧见,我也管不着你。”阿喜起身,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你先跟我们回家,把衣服换了再回去。”
盼弟从家里出来是一心想寻死的,一直到了河边,走下河去,她的决心还是没有动摇。
可刚刚被水淹了那么几回,深刻体会过这窒息感,这会儿却是不敢再跳河自尽。
阿喜将盼弟带了回去,她与英子差不多高,就让英子找了身衣裳给她换上,给她烧了姜汤:“等会我和英子送你回去。”
盼弟手捧着碗,垂着头神情黯然,也不做声,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谷子趴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哭啥啊。
阿喜让英子去拿点吃的来:“你不回去能去哪里?再去一趟河边?”
“你要不想去镇上,你也得和你爹娘去说。”
盼弟摇头:“他们不会答应我的。”大姐那边也出不了多少钱,爹娘一心想让明杰去念书,送她去镇上给人家干活就能得十两银子。
“一次不行就多试几次,总比没命的好。”天塌下来都有别人顶着,这也没到绝路。
盼弟抬起头看阿喜,她与这个三婶说不上熟,因为她嫁过来时江家已经分家好几年了,平日里走动也不多。
以前听娘说三婶和二奶奶是一样的人,话少性子闷,说啥就是啥。就前阵子因为地的事,娘整天在家里念叨三婶的不好,说她以后要回张家,说她肯定会再嫁人,说她图江家的钱。
可她瞧着,三婶不像娘说的那样。
盼弟端起碗喝了一口姜汤,阿喜起身走到屋外,留她一个人在屋里自己好好想。
两刻钟后,阿喜和英子一起陪着盼弟回江大家。
阿喜只把人送到了院外,看着她走进院子。
很快亮着灯的屋子里传来田氏的骂声:“死哪里去了,还没收拾就不见人影,给你弟洗澡去。”
英子担心道:“嫂子,盼弟会不会再想不开,要是大哥大嫂真的要把她送到镇上去给人家做活。”
村子里议亲早,基本十三四说亲,十五六出嫁,像张喜儿那样,张婶是有心想多留她一年在家干活,也没将她的年纪拖的太大,因为过了十六就不好说人家了,四周围有儿子的人家,也都是十六七开始议亲的,若是盼弟到镇上大户人家打杂五年,回来都十八的年纪,找谁去呢。
“她不会再去寻死了。”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么大的勇气,在溺水过一回后还能再去,她赶到河边时河水漫过盼弟半身,算时间,当时她要真的下定了决心,早就浸在里头了。
至于最后会不会去镇上,阿喜也不清楚。
回去时天彻底黑了,谷子在院门口等她们,走近了后道:“嫂子,刚刚乔家来人,说明早寅时就去镇上,叫咱起早。”
“知道了,明早我去就行,你们留在家里。”
洗漱过后回屋,阿喜将剩下的绣完,收针后整理妥当包起来,院外已经是深夜,安静到只有虫鸣声响起。
阿喜躺下睡了会儿,再睁开眼时天灰蒙蒙的,英子早起给她备了些吃食,没多久,乔家的牛车已经在外头。
牛车上除了赶路的乔生之外,还有乔生的妹妹乔月,兄妹俩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的沉默寡言,只在阿喜坐上去后说了句:“你别怕。”
阿喜扭头,这才看清树枝底下的笼子内关的是什么,两头小山猪,还有几只兔子野鸡,都是活的,一旁篓子内还似装了些肉,用蒲叶盖着,泛了些腥味。
阿喜笑了笑,乔月愣了下,低下头去。
之后一路,兄妹俩一句话都没说。
等到了镇子外后,乔生交代了走的时辰,兄妹俩人拿着牛车上这些东西,进镇去了。
阿喜在后头舒了一口气,果真是亲的啊。
进镇后,因为来的比上回早,绣铺还没开门,阿喜就在附近的集市逛了逛,才在花种摊前停下,就又听到附近的人说起严州打仗的事。
这回说的不是沈将军打胜仗,说的是沈将军带大部队凯旋归来。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