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夏日,六月中旬,还没到中午就已经是热浪袭袭,就是站着不动都能憋出一身汗来。
江家院子内,阿喜看着堂屋内摆着的供桌,一张桌子上祭着两个人,上面的祭品还少的可怜,唯一拿得出手的是今早刚宰的一只鸡,而对阿喜而言,这两天的一切都还像是在做梦一样。
前一刻她才咽气病逝,下一刻醒来就变成了个寡妇。
在阿喜那短暂的二十六年里,前十六年她还是翰林院学士家二小姐的时候,生活平顺,兄友弟恭,且她性格温和讨喜,深受长辈的喜爱。
这样的家世条件,日后嫁人必定也不会差。
后来她嫁入江家,江家上下都很喜欢她,与丈夫相处的也不错,原以为人生就是这样一直平顺安康下去,但新婚不过半月,一道圣旨下来,丈夫江平业带兵去平乱,而她因为婆母身体不好的原因无法随同前往,谁想那一别,等来的却是他战死的消息。
失去儿子,婆母的身体每况愈下,年纪轻轻的她被迫快速成长,接手江家成了当家主母,侍奉婆婆,教养小叔子与小姑子。
她做了十年的江家主母,从什么都不会到遇见任何事都能处事不惊,在丈夫过世后未曾改嫁,撑起了一整个江家。
不好招惹,是后来别人对她这个江家主母的评价,但两天前醒来,当那陌生的记忆纷涌而至时,阿喜还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世上光怪陆离的事众多,也未曾听过这样的,两天过去,阿喜依旧没能缓过劲来,在她数年来的认知里,人死就该入轮回重新投胎转世,可她连碗孟婆汤都没喝上,甚至还没来得及去地府走上一遭,这就换了个身份活过来了。
这个名叫张喜儿的女子也是个可怜人,新婚之夜才拜完堂丈夫就被抓去做了壮丁打仗,如今不过才成亲半年而已,她就成了寡妇。
今天是头七。
看着眼前的香烛,阿喜长叹了口气,老天爷这唱的是哪出戏?
“弟妹啊。”
院外传来叫喊声,阿喜转头,四五人朝这儿走来,为首的是大嫂田氏,后边的人昨天阿喜也见过,是里正和住在村东的刘稳婆,还有个是村子里的陈秀才。
纵使阿喜还没有完全消化脑海中的记忆,看着这阵仗也瞧出了端倪。
阿喜喊了声大嫂,没再作声。
田氏脸上笑盈盈的,进来后就关切:“这些天累着了吧,我就说了那么晚不该去河塘,幸好救上来的及时,要不然可怎么办你说。”
七日前,镇上传来消息,半年前被抓去做壮丁打仗的江大河死了,听闻这消息后,原本身体就不好的江家婶子昏过去就没再醒来,一瞬间,江家出了两件丧事。
两天前送了婆婆和丈夫下葬后,强撑着办完丧事的江家三儿媳,夜里经过池塘时精神恍惚,不小心跌了下去,救上来时其实就已经没气了,才有了现在的阿喜。
阿喜记得这些事,自然不会忘眼前的大嫂是什么样的人,她从屋檐下搬了两根长凳,对里正道:“里正,家里没什么可招待的。”
院子内空空的,鸡舍内也仅剩一只下蛋鸡,更别提那摆着供桌的堂屋,里正摆了摆手:“不必忙,今天是为了你家那几块地的事来的。”
阿喜想了下:“我家的地怎么了?”
“当初分家时江婶跟着你家大河过,这地就多分了几块在你们这里,如今江婶过世,这几块地几个兄弟再分一分。”里正坐下来,指了指陈秀才和刘稳婆,“你们几兄弟之前不是已经商量好了么,我就叫他们来做个见证,重新写个分契。”
阿喜摇头:“我们没说过这事。”
里正一愣,抬头看田氏,没商量好叫他过来做什么。
田氏走到阿喜身旁,轻扯了下她手臂提醒:“阿喜你忘了啊,二娘下葬那天咱们说好的,往后英子和谷子跟我们过,二娘留下的地也给我们。”
阿喜当然记得,两天前田氏是怎么劝的这身体的原主人答应了把地给大哥家,还把人给劝的连活下去的念头都没了,要不怎么会精神恍惚到那份上。
以前的阿喜性子懦,总想着退一步,但她可不是什么好欺负的。
“没有啊。”阿喜给了田氏一个疑惑的表情,“大嫂,那天都忙着事,哪有空说这个,再说娘和大河才刚下葬。”
田氏神情一僵:“怎么没有,你还说要回张家去。”
里正听的有些不解:“阿喜要回张家?”
“是啊,她毕竟还年轻,连个孩子都没有,难道要她为大河守一辈子么。”田氏刚忙道,“里正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阿喜年初嫁到江家,今年才十七岁,如今丈夫和婆婆都过世了,这年纪让她留在江家守着,的确是说不过去的,里正点点头:“这还得看阿喜自己的意思。”
田氏说着就有些动容,作势要抹泪:“回了张家,过个两年还能再说门亲事,要留在这儿,往后她可怎么办。”
阿喜的脸色直接沉了下来,高声道:“大嫂,大河尸骨未寒,你说这些不合适罢。”
田氏被她忽然抬高的音量给吓了一跳:“你这么大声做什么,我还不都是为你好。”
“大嫂,今天才是娘和大河的头七。”阿喜忽然靠近她低低说了声,“他们都看着呢。”
热暑的天,阿喜的话说完后,田氏背后无端冒气一股凉意来,加上阿喜这虚阴的语气,叫人瘆得慌。
田氏下意识看向堂屋那儿,供桌上香烛染着,两边摆着凳子,刚好沏酒上饭,风一吹香火味儿四散,就像真有人坐那儿吃似的。
凉意爬上后脖子,田氏打了个寒战,用声音来给自己壮胆:“你胡说八道什么!”
阿喜没再理她,而是与里正说道:“原本是想等忙完了去找您的,如今大家都在,正好有件事请里正您帮个忙。”
“你说。”
“半年前大河去当兵,谷子还小,家里的地忙不过来,就借给大哥他们耕了,当时和娘说好,每年给三成收成,等大河当兵回来就还,现在您也瞧见了,娘和大河都不在,我就想着,让里正您这儿给我们出个面,把这些地租出去。”
阿喜说完,未等里正给个答复,田氏先不乐意了:“阿喜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那几亩地可是说好的,东西都种下了你现在要拿来租。”
“等收了谷子,大嫂你们把那三成给我,那地儿我就请里正帮忙租出去。”阿喜面色沉静,“大嫂,你不会不愿意吧?”
“我!”田氏一口气上来,到嘴边的话却说不出来了,她当然不愿意,那两亩水田能种多少粮食来卖,要是还给他们,哪里还有钱赚。
“里正,如今家里这般,许多事还要劳您帮忙。”阿喜诚恳的看着里正,尽力显露了一个无助的形象,“大河虽然走了,但我无论如何都要替娘和大河照顾好英子他们。”
里正咳了声:“那你是不回张家了?”
阿喜摇头:“不回了。”
“这几年外头乱,村子里外来户也不少,我给你去问问。”里正拍了拍腿起身,“那成,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大河的事,你也别太伤心了。”
田氏看着离开的三个人,急得不行:“哎里正,这事儿还没弄完,怎么就走了,哎!”
可人已经走远了,田氏追不回,转身看阿喜,气的不轻:“我说弟妹,这都是说好了的事你怎么出尔反尔呢,两天前你可答应的好好的,张家也来过人,你说你能在村子里呆多久,早晚得跟他们回去。”
阿喜将凳子收回去,重新添了香,拜了拜后道:“大嫂,那些地往后是留给谷子的,至于大河那些,将来就算我改嫁,也是给谷子的,当初分家二娘跟着我们过,这些与你们就没什么关系了。”
“谷子才多大,肯定是跟着我们过的,难道你还打算在这儿守一辈子。”田氏走近阿喜,劝道,“阿喜,你现在还年轻,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多辛苦才这么说,你看看王寡妇一家,那她还有个女儿傍身,过的都这么不容易,你何必呢。”
阿喜抬眸,堂屋内的墙上原本应该挂了画的,但如今空荡荡的,记忆中应该是半年前婆婆生病,拿去当了钱买药了。
除了这些外,家里好像也没别的值钱东西,几年前江老头上山时不小心摔跤病逝,分家时,因为婆婆是后娶进门的,前头两兄弟可没怎么客气,要不是里正在,连那几亩地都拿不着。
田氏还在念叨:“等百日的祭过后,张家来人把你接走,我们江家都不会说什么,这半年来你也不容易,往后找个好人家嫁了,平平顺顺多好。”
阿喜往上看,梁木旧了该换,前天家中做事时好像还掉了瓦片,这些林林种种算起来,可都是钱。
换做以前,账目上的流水银子从不会低过百两,作为翰林院学士家的二小姐,江家的大夫人,她赵容绣从未有过拮据的时候。
可如今她最缺的就是钱。
“阿喜啊,你听大嫂的,英子他们你大哥会照顾……”
“大嫂。”
田氏一怔,阿喜指了指堂屋,忽然冲她笑了下:“娘和大河都听见的。”
大白天的,明明这么热,被阿喜接连吓了两回,田氏心慌的难受,看了眼搁在墙角的梯子,头七过世之人会返家,这香烛也才烧了一半。
再往下想,田氏有些待不住了,她朝院门口走去,末了还不甘心:“我这可都是为你好!”
阿喜不忘提醒她:“大嫂,你回去别忘了说,地里别种东西了,我赶着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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