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残霞夕照, 街边的老榕树上落满了光, 车声辚辚,惊飞树上的鸟, 扑棱一声没了身影。

    景王妃撩起帘子, 王府还是那个王府,人却早不是原来的那些人了。

    当年成亲之日的羞涩对未来的欢喜向往, 现在想来真是可笑至极。

    母亲说得对,她再怎么要强执拗,骨子里一直都是天真的,要不然她当年怎么会信了荀礼的鬼话,真以为两人会恩爱一世呢。但凡她稍稍清醒些, 也不会由得那对狗男女磋磨。

    她嫌恶地收回眼,真脏, 脏得再多瞧一会儿都怕弄瞎了自己的眼。

    马车驶进皇城,天际夕阳都已经不见踪影了, 天暗了些。

    靠近宫城, 离紫宸殿愈近,她心里就越空,只有捻着手里珠串儿的时候, 才稍稍好些。

    红罗裙, 大袖衣, 织金孔雀栩栩如生, 这是属于大衍王妃的规制, 六子瞧了半天, 许久才从脑子角落里扒拉出个人影来,想起这是哪个。

    他忙忙迎上去,行了个礼,“景王妃安。”他知景王妃多年不往宫里来,不认得他,又笑道“奴才名儿叫六子,是在御前伺候的,王公公是奴才干爹。”

    景王妃深吸了一口气,问道“劳烦六子公公往里通传一声吧。”

    六子动作很快,进去不过须臾就出来了,恭声道“王妃里面请。”

    景王妃往里走去,外头都来了一阵风,叫她打了个寒颤。

    正殿里只有如泥塑般立着的宫人,上头没有人,她静等了片刻,很快就听见了脚步声。

    明苒和荀邺方才在西殿,她看了眼景王妃,跟着荀邺到御案边,拿方才落下的扇子。

    荀邺将扇子递给她,背着手,往殿前落下的目光平寂得很,他缓缓道“大嫂这个时候往宫里来,想是有急事。”

    景王妃未答,行了叩拜大礼,她慢慢直起腰身,跪在紫宸殿里光滑微凉的地面上,双手交叠在腹前。

    荀邺眸子微动,看了眼王贤海,王公公会意,打发了殿中伺候的宫人出去,又半掩了大门。

    屋里已经点了灯,十分亮堂。

    这般动静显然是要谈些人要紧的事,明苒捏着扇子,刚到嘴边的“我去西殿吧。”还没说出口,就听见砰地一声,下头景王妃又重重叩了个响头。

    景王妃不说话,殿中无声良久,荀邺道“大嫂,你有话便直说吧。”

    “臣妇今日入宫所为何事,想来陛下应该是知道的。”

    景王妃抬起头,上方的帝王年轻俊秀,有文人的风雅,有皇室世族的清贵。

    她嫁给荀礼的时候,他还小的,隔三差五就病一回,但即便是如此,也能样样都比旁的兄弟强。哪怕体弱多病,先帝不喜,前头排着八个哥哥争锋相对,他依旧坐上太子位置,并且坐得稳稳当当。

    这样的人,天生就比别人聪明的,只有他不去查的,没有他使手段查不到的。

    “陛下,是臣妇没有教导好他,是臣妇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

    景王妃眼眶微红,她现在倒是有那么一丁点理解云太妃了,她愤怒,她怨恨,她恨不能没生过这个儿子,但这是她唯一的孩子,她可以不认他,也可以不要他,但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恳求您饶他一命吧”

    她红着眼却没有流泪,这些事情实在是太可笑了,她哭不出来。

    荀邺唤了一声王贤海,王公公忙下去搀人,“王妃。”

    景王妃没有动,荀邺撩了撩袍子坐下,慢声道“荀勉是朕子侄,与李美人之事不过一时走岔了路,又不是什么大事,何须如此,大嫂先起来吧。”

    他说的云淡风轻,莫说景王妃就是明苒都有些诧异。

    不过偷偷看了他一眼,眸子微凝,转瞬又释然,若真为一个没有交集的李美人生气失态,那才不像他呢。

    荀邺十指交叉,目光淡淡,“年轻气盛,总有考虑不周全的地方。”

    他并未指责斥说,景王妃非但未能心安,反倒眉间又多添了忐忑,百姓都道当今仁明垂范,但再怎么仁明,能到这个地步知晓侄子与自己妾室私会还能这样宽和

    又听上头不紧不慢道“不过这事儿他确实有失体统”

    果然

    景王妃心中一颤,动了动嘴。

    景王妃不信,但荀邺确实没打算要怎么折腾他们,毕竟李美人于他与陌生人并无相差。

    不过

    他捻着茶盖儿,轻拨了拨氤氲的水汽,慢慢开口道“荀勉到底太年轻了,在礼部的职先卸下,从明日起到朝陵书院再好好学学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一年之后再看看吧。”

    景王妃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位并没有因为荀勉和李美人之事生恼,却因为别的事儿不悦了。

    即便身在兰泽院,但有些事情她也是知道的,都道荀勉是铁钉板板上的下一任皇帝,表面上没什么,但暗里多的是人巴结,隐隐将他以太子相待。

    直接要荀勉卸任礼部,再入朝陵。

    很显然那父子俩这些年的风光傲气,惹上头不快了。

    但这个结果比起旁的简直就是恩赐,有权有势没命享又有什么用

    荀邺没有提李太后和荀礼之事,景王妃便也顺势只字不提,原以为九死一生,却不想峰回路转。

    她心里一松,又连连叩头道谢。

    王贤海扶着她起来,她压下苦笑,准备告辞,荀邺却又叫住了她,景王妃心中砰砰作响,唯恐上头喜怒无常突然要改变主意。

    “朕还有两件礼没送出手,大嫂先等等吧。”荀邺道“王贤海,去把东西取来。”

    王公公应了声,快步转去西殿,不过须臾就又出来了,双手捧着一道圣旨,半弓着身,恭敬地立在景王妃面前。

    明苒握着绢扇的手一顿,心里有个猜想,那道圣旨莫不是先帝

    她思忖间荀邺已经开了口,“这是父皇离世前留下的,朕放着也没什么用,大嫂拿去吧。”他目光平和,“是留是毁,全看你自己的意思了。”

    “还有一份礼是送给荀勉的,明早应该就会到景王府上了。”

    景王妃根本就顾不得还有一份什么给荀勉的礼,看到那道圣旨的时候已是呼吸一滞。

    这是先帝赐死荀礼的那道遗诏,是云太妃用了不知道多少手段心思,都没能毁掉的先帝遗诏

    荀邺这话是什么意思

    景王妃体内的鲜血似乎有一瞬间的翻涌,她呼吸急促,紧紧地掐着大袖下掩着的手才勉强平缓下来。

    哪怕心中塞满了犹疑,她还是伸出了手,指尖颤着,将王贤海递过来的圣旨接下,哑着嗓子,屈膝道谢。

    景王妃攥着圣旨,微红的眼里情绪复杂难辨,她走出紫宸殿,险些一个腿软踉跄倒下去,梓七慌忙过去扶住她,担忧道“王妃,您没事儿吧”

    景王妃摇摇头,主仆二人下了石阶。

    天上繁星点点,星河安宁,她的心里却似有奔涌而来的洪水,冲垮了岸堤。

    景王妃一走,明苒突然觉得有点儿热,扇了两扇子,就听见荀邺在叫她,“在想什么叫你半天都不应声的。”

    明苒回道“在想陛下方才给王妃的先帝遗诏。”

    荀邺招了招手,待她走近了,拉着人坐在膝上,取下手里的扇子,与她轻扇着风,“这有什么好想的”

    明苒倚在他怀里,那衣发间淡淡的冷香极是好闻,她轻嗅了两口,回道“陛下为什么要把那遗诏给王妃呢”她蓦地微瞪大了眼,在自己脖子上比了比,“莫不是想让王妃亲手将景王给这样了”

    她说完话却久久没听到回声儿,疑惑地抬起眼,就见那人半侧着头,清俊温雅的面上似笑非笑,轻挑了挑眉,手中绢扇半贴着她的髻发,划了一下,声音放得十分轻缓,“卿卿是怎么知道父皇的那道遗诏可以让景王妃把景王这样的”

    明苒愣了一下,“呃”对哦,先帝遗诏那个事儿是李太后死的时候弄出来的,她那个时候是长信宫檀儿,她当然知道,但事实上身为明苒的她是不应该知道

    他唇角微翘,“嗯怎么知道”

    明苒“”还不是因为每次角色扮演都碰到你稍不注意就现实身份和角色游戏搞混了

    明苒有些郁闷,她双手搂着他的腰,低声回道“我猜的。”

    荀邺吻了吻她的额角,笑道“原来如此,朕之苒卿聪慧无比,非旁人所能及。”

    这夸奖让她有点儿尴尬心虚,扯了扯嘴角,慢吞吞道“还、还行吧,勉勉强强了。”

    荀邺失笑,捏了捏她的脸,怪了,手里的这脸皮子分明不怎么厚啊。

    他轻轻捏着脸,倒也挺舒服,明苒微阖着眼,过了好一会儿还是问道“如果景王妃把遗诏毁了,那陛下的心思不就落空了”

    荀邺哦了一声,状似好奇问道“心思朕能有什么心思那本就是他欠景王妃的,如今朕不过是把这个决断的机会交到她手里罢了。”

    “至于遗诏会不会被景王妃毁掉”他微微一笑,看起来当真如玉般温雅,清江暖风般徐徐,“和朕又有什么关系呢。”

    死了便死了,没死便没死吧,大哥皇家的表面兄弟,也就是个称谓而已。

    明苒看了他一眼,半晌才缓缓道“陛下你”

    荀邺放下绢扇,将自己的手摊开在她面前,“你瞧瞧,看见了什么”

    他的手要比她大不少,骨骼明晰,白皙修长,拿笔执书的时候很是好看。

    明苒抿了抿唇,尾指挠了挠他的手心,道“陛下觉得我应该看见什么”

    荀邺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着,两额轻抵着,柔声道“从九皇子到太子再到皇帝,你男人手里沾的脏东西,可比你想象中的要多得多。”

    心肠也比旁人冷硬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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