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天色已然暗了, 通衢人满,皆是袨服华妆的男男女女, 比之白日倒更热闹了几分, 花灯如昼,缛采繁光, 相较之下,月影清辉都不大明显了。

    一路走来灯树千光, 花焰七枝。

    处处火树银花, 灿灿入眼。

    明苒一向不喜热闹, 素日觉得一个人躺在榻上发呆比什么都强。

    但今日穿街而过, 倒也觉得不错。

    有卖糖葫的小贩吆喝走过, 她掏钱买了两串,荀邺不吃这个, 她给了西紫一串儿。

    他们不猜灯谜, 不凑热闹, 就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 只是人实在有些多了,明苒攥着他的袖子,专心咬着她的糖葫芦。

    荀邺将她手里的袖子扯了出来,在她抬眼的时候笑着握住她的手,掌心相扣着, 内里温热的。

    “表哥”

    “表哥”

    连着两声, 音量极高, 将周遭嘈杂之声都给压了下去, 明苒知道不是在叫她,却也反射性地看去。

    就见花树下,一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正冲着这边挥手示意。

    这人她认得,不是别人,正是恩平候府的宋小侯爷。

    她思忖间,宋小侯爷已经挤过人群走了过来,明苒这才后知后觉,他口里的表哥是荀邺。

    荀邺的母亲,先帝元后即是恩平候的嫡亲长姐,宋小侯爷的亲姑姑。

    宋小侯爷走到近前先是拱手行了个规矩的礼,正经不到一刻就现了行,嬉皮笑脸道“难得能在外头见到表哥,今日也是出来看灯会的”

    荀邺微微颔首,浅笑道“难得无事,趁着得闲便来看看了。”

    宋小侯爷又道“可巧遇到了,表哥要不要跟我一道往河边去”

    荀邺没应他,反而是问明苒道“要去吗”

    宋小侯爷一顿,方才尽和皇帝表哥说话了,他这才注意到旁边站着的人。

    捏着未吃完的糖葫芦,身穿胭脂红色的广袖裙,满街灯火下,海棠绣纹里暗勾的银丝线溢着光,光彩灼然,炜烨含荣。

    小侯爷眨了眨眼,这不是明三吗,哦,不对,她代明二进宫去了。

    他又想起在阆风别院,举手抬眸时的干脆利索,眉宇间的昳丽明艳。

    他当时还想呢,这姑娘的行事作风可真有意思,还没好好认识认识,谁知后来就进宫了,再也没见过,他本来还打算发展成朋友来着。

    宋小侯爷心里想罢,很快将脑子里杂七杂八的念头甩出去,眯眼笑笑等着她答话。

    京里都道这位小侯爷顽劣不堪,明苒对他的印象却是极好,事实上这位除了喜欢玩闹点儿,性子稍放纵些,不失为一个好人。

    她还记得阆风别院那晚他拽着孙繁因,替她说话的情。

    明苒看了荀邺一眼,回道“反正也要过去的,就一道吧。”

    几人避开来往的人流,穿过长街。

    河边围站着不少人,多是相约着放河灯,随处的莲花灯星星点点的,照亮了月夜下幽深黑寂的长河。

    宋小侯爷当然不会是邀他们来放河灯的,他指着前头挂着一束香橼枝的画船,说道“今日宁和做东,请我们过去玩儿呢,就在那上头。”

    明苒本以为只他一人,却不想还有宁和郡主诸人,他们这样过去掺和倒是不好了。

    荀邺也如她想的一般,与宋小侯爷言道“你自去吧,我若过去,你们还玩儿个什么”

    宋小侯爷还说叫表哥去看看荀勉的笑话呢,闻言有些可惜,却也没再劝,与他二人做了个揖,领着小厮上船去了。

    明苒看着水中的河灯出神,有一群孩童从身边推挤而过,险些叫她一个踉跄,荀邺拉着人护进怀里,低眸笑道“咱们也去船上坐坐”

    耳边说话声太多,明苒没听清楚,脱口而出问道“陛下说什么”

    荀邺敲了敲她的额头又低声重复了一遍,牵着人,往王贤海下午就安排好的画船去。

    明辞看着左前方攒动的人影,久久未动。

    雾心疑惑道“小姐再不过去就该迟了,你看什么呢”

    明辞收回视线,蹙眉道“走吧,想是我看错了。”

    他们午时就应该回宫去了,哪里来的什么闲心参加灯会呢。

    她深吸一口气,摸了摸髻发,确信无甚不妥之处后,才仪态翩翩地上了宁和郡主特意租赁的画船。

    候守着公子小姐们的宁王府小厮女婢见到人,立马躬身打起帘子请了她往里去。

    明辞来的不算早,她惯来喜欢在不前不后的时间点出现,不显得热切也不过分失礼。

    然而今日她走进去,却发现该到的人差不多都到了,不曾想她竟是最后来的。

    内里的视线俱数聚拢过来,她含笑回应,迈步去了宁和郡主处,问安道好。

    宁和郡主乃是宁王长女,比之明辞要稍小一岁,一身百褶如花裙,面有骄矜之色,她正与魏小姐说着话,闻声转头,上下打量,突地捂嘴扑哧一身笑出声。

    明辞怔然,“郡主笑什么”

    宁和郡主反问道“难道明二小姐不知道本郡主在笑什么”

    明辞颇觉好笑,“郡主不说,我又如何知道。”

    宁和郡主却不和她说话了,掩着唇,挽着魏小姐的胳膊,自坐了一处,悄声低语,还时不时往明辞身上瞄两眼,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们两人在说她笑话似的。

    明辞心里堵着气,也不上赶着找不自在。

    定北国公府的卫小姐家中来客今晚有事便推了此次小宴,别的小姐也就是个表面交情,都不见得她好的,现如今自然都是乐得看一场笑话,哪里会特意与她知会提醒个一两句。

    那些含笑带讽的目光叫她如芒刺在背,周遭的窃窃私语更是令人心烦气闷。

    明辞捏着倒满果酒的青瓷小杯,指尖发白。

    莫不是今日宋晗生找上府来的事情已经传到他们耳中去了

    船内男女之间挂了轻纱帘幔,遮不住什么,也就象征意义上挡挡。

    两边说什么亦是清晰可闻。

    宋小侯爷惯来这副没个正形样,从小被恩平候拎着棍子揍到大,也没给掰过来,懒散地仰靠在椅子上,听着帘后的笑声,晃了晃手里的酒杯,眼瞥着荀勉大步进来。

    宁王世子看了眼宋笃,也如他一般鼓趺而笑,“大堂兄,你可算是出门儿了,到底还是妹妹比弟弟管用,我三请四请的不见你来,宁和一说,你就应了。”

    荀勉冷淡地嗯了一声,兀自坐下,眉间郁郁,明显心情不好。

    宁世子虚着眼多瞧了瞧,朗声悠悠道“大堂兄怎么一副郁结于心的模样莫不是为明二小姐之事烦忧呢”

    不待荀勉回答,他又道“不碍事,弟弟我又找人往张县尉那儿打听了,人家不打算往下追究,这事儿就算过了。”

    荀勉一愣,“你在说什么”他怎么一句都听不懂,阿辞张县尉他们两人怎么会牵扯上联系的

    不怪荀勉不晓得,他最近一心挣扎在李南月的梦里,每天少有闲心关注旁的事,再有景王府就云太妃一个能主事的女主人,哪有人给他说起这事。

    宁王世子笑嘻嘻的,荀勉也不问他,径直看向轻晃着酒杯的宋笃。

    宋小侯爷饮了半杯酒,也不瞒他,一五一十地给说了个清楚明白。

    “闹得挺大的,宫里头叫找的人呢。”

    也就是说紫宸殿那位也是知道的。

    荀勉肉眼可见的沉了脸,他咚地一声放下酒杯,原本还四处乱瞅说笑的儿郎们立时敛目,安寂无声。

    旁的人怕他这个景世子,宁王世子可不怕他这个堂兄,他巴不得看这个假正经不痛快呢,是以佯装愁道“堂兄啊,你也别气了,想来明二小姐在家里头日子不好过,奴仆不够用,这才须得从外面哄骗着拐卖人口呢。你们好歹也是未婚夫妻,怎么就不帮衬帮衬呢,太不应该了。”

    不听那话里的意思,光看表情听那语气,不知道还真以为他是个好心呢。

    荀勉目光凌厉暗沉,看过来迫人得很。

    宁王世子说话可没压着声儿,大大方方讲的,宁和郡主与魏小姐笑成一团,别的也多是举帕掩笑。

    明辞气得直打哆嗦,桌案上的杯子都翻了,倒了一桌子的酒水,蔓延开叫裙袖都濡湿了好大一团。

    她骤然起身,带倒了椅凳,哐当一声响,宁和郡主几个才止住了笑,看着她一把掀开挂在中间的轻纱帘帐。

    宁王世子看见她顿了一下,乐道“明二小姐什么时候到的”他冲宁和郡主道“你怎么也不给你哥说一声”

    又拍了拍桌子,颇似仗义道“我正与堂兄说话呢,未来堂嫂,你要是缺人,堂兄不给你想办法,你直接来跟我说呀,我宁王府别的不多,几个伺候的人还是拿得出来,做什么去外头哄人呢,费力不讨好不说,这传出去面子里子都没地儿搁啊”

    “你也甭跟我客气,以后都是自家人,回头我就叫宁和挑几个手脚勤快的,保准儿比那个叫宋淮的好使。”

    这一番话说得明辞怒火翻涌,整个人都似乎要烧起来了,到底皮子薄,眼眶发红,说话又急又快,胸口剧烈起伏,“这事确是我思虑不周,行差踏错,但世子又何必把话说得这样难听。”

    宁王世子斜倚着身体,不以为然,“我说未来堂嫂啊,我说话是难听,那也比不得你做事难看啊。”

    在宁世子眼里可没什么怜香惜玉的概念,他不爽什么就说什么,“说起来,真看不出来啊,要不是我凑巧在张县尉那儿亲耳听见,还真不信这是你干得出来的事儿呢。”

    京都儿郎眼中冰清玉洁,如碧波水莲般温柔秀丽的明二小姐,未曾想是个这样的人呢。

    船中各色各样的视线让明辞苍白了一张脸,连唇上血色都褪尽了,宋小侯爷看了看,两腿一放,和宁王世子道“行了,叽叽喳喳地吵死了。”

    宁王世子不乐意了,“你几个意思,我说我的,碍你什么事儿”

    宋小侯爷啧一声,“就会冲姑娘家耍嘴皮子了,你也就这点儿本事了。”

    女人的事儿,自有女人解决的,他们今天主要是叫荀勉不舒服,逮着个明二刺一两句也就够,翻来覆去说个不停算什么事儿,大老爷们的也真是掉价。

    宁王世子经他这么一说倒是想起初衷了,再不与明辞说什么,反而对准了荀勉。

    话题再没直指她,明辞立在原地,却是受不了地掩面跑了出去。

    荀勉现在一颗心思都放在梦中的李南月身上,但与明辞到底还是有感情的,虽有些不悦她做事不过脑子,却也担心,无奈他叫宁王世子缠住了,根本没办法脱身追出去,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门口。

    明辞有心想离开,可船已经走了,要到玉堂街边才会停下,她找了一处安静的地方。

    蹲下身子,脸还是白惨惨的,眼含着泪,等了许久也未见荀勉追出来,愈是难受。

    她干脆坐在地上,看着暗幽幽的河面,却无意瞥见另一艘画船栏杆处熟悉悠闲的影子,与她的狼狈截然不同。

    什么时候,她与三妹妹竟像是掉了个儿

    三妹活成了她往日悠然的样子,她却成了当年焦躁不安,患得患失的三妹。

    又是什么时候,她和荀勉的感情如此淡薄还是说从始至终一直都这样

    她又往边上看了看,还是没有荀勉的身影。

    明辞不可抑制地想到那个勾着他的狐狸精,肯定是宫里的李美人,除了她还能有谁呢

    明辞轻咬下唇,紧攥着手,掌心都抠出了深深的印子。

    王公公包下的画船和宁和郡主他们那一处的没什么大的相差,这上面除了他们外也没旁的人,只听得河水缓缓之声,格外清静。

    明苒没叫西紫跟着,一个人在外头吹风。

    悬梁上叫河面晚风吹落下的红色绫纱,旖旎坠下,飘落进河中。

    她手扶栏杆,微微探出身子,也没能抓住。

    埋头看着底下深不见底的河水,又望向那一片像暗夜繁星般的河灯。

    荀邺站在拐角处眉眼温和。

    明苒似有所觉收回视线,扭过头,冲他道“陛下,”

    荀邺嗯了一声,走过去与她并肩立着,明苒这才看清楚他怀里抱着什么。

    雪绒绒的一团,肥嘟嘟的,耳朵尖尖的,瞅过来的两只眼乌溜溜的,甚是机灵可爱的模样。

    明苒指了指,“这是小白狗”

    荀邺失笑,“是狐狸。”

    明苒戳了戳它的耳朵,正经道“又小又胖,不像狐狸。”

    “这是北岭山特有的白狐,跟你一样懒,不好动的,难免会有些胖。”

    明苒脸一僵“啊,原来如此。”

    这样倒是说得通了,这世上像她一般光吃不长肉的,确实是比较少的。

    荀邺将手里的小狐狸递给她,明苒挺喜欢毛绒绒的小动物,接过来给顺了两下毛,软顺光滑,比摸着上等的丝绸更叫人欢喜。

    明苒一抱着就不肯撒手了,试探问道“这小狐狸”

    荀邺笑道“你的。”

    “谢谢陛下。”

    她搂着小狐狸,声软音柔,眉眼弯弯,秾丽蛊媚。

    荀邺轻轻一笑,指尖轻勾起她肩头落下的长发撩到身后,低埋下头。

    广袖在她眼前一晃,落在唇上的吻很轻,微微凉的。

    她腰抵着木栏杆,环抱着小狐狸,呼吸间尽是清清淡淡的药香,抬起眼,长睫如轻羽小扇般轻颤了颤。

    他摸了摸她的头,丰神如玉,仍是清风霁月的模样。

    明苒稍稍回神,轻抿着唇,歪头冲他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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