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明苒从内殿退出来, 还有些茫茫然。

    内侍步履稳健,手中白绫行动间轻飘轻扬,横拉着一绕, 细长的脖颈和着黑绢子似的长发猛地束在一处。

    李太后喉中嚯嚯作响, 十指扒拉着颈上的白绫, 关节泛白,青筋乍起,白日细心修剪养护的指甲都撇断了好几个。

    她眼中充血,“荀、荀皇、皇帝”

    憋着一口气出来的声音又尖又利,落在耳中很是不舒服。

    荀邺缓缓搁下茶盖, 瓷器轻摩,看着上头青花。

    李太后呼吸不畅, 眼里涌起血色,临死前想起很多往事, 当年气死先帝截住圣旨, 她得意又猖狂。

    李氏女生来尊贵, 她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淑怡皇贵妃再有本事还不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她手上,先帝再厉害, 还不是叫她戴了无数顶的绿帽子, 他那好儿子不也是她的裙下之臣。

    她还年轻啊, 往后还有无数潇洒自在的好日子, 她怎么能死

    荀政宗, 老杀才

    荀邺真不愧是那老东西的“好儿子”

    李太后嘴里已经出了血, 她模模糊糊盯着架子床檐角上的明黄流苏,一晃一晃的,遗留下最后一道虚无的影子。

    带着不甘与怨毒咽下最后一口气。

    内侍松开白绫,就这么裹着披风栽在床上。

    旁观了一切的玉珍惨白着脸,惶遽叩头,砰砰作响,很快额上就现出一片淤青,“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荀邺不语,王公公听她吵闹得厉害,上前冷笑,与左右道“堵住她的嘴,拖到一边去。”

    很快便有人上前,随手往玉珍嘴里塞了一块布,又捆住四肢拘在一旁。

    王公公眼看着,暗暗摇头。

    玉珍为李太后鞍前马后,暗里做的事情不胜枚举,要说她是个烂心肠也不尽然,这宫里宫外,除了景王妃怕也就她还惦念着那个刚出生就没了的可怜孩子。

    可惜啊,跟了个不安于室的虺虫蛇蝎。

    “陛下,您看这玉珍怎么处置”

    荀邺掸衣起身,淡淡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王公公明了,指了人拖下去。

    明苒在外面探头,里面动静不小,好一会儿才停歇下来,荀邺与王公公几人出来时,她歪着脑袋细听里面的说话声。

    听见脚步声忙跪地下去缩减自己的存在感。

    王公公瞅了两眼,又去看荀邺,想起他方才在里时的态度,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和玉珍一道处置了,是以试探性地询问道“陛下,您看檀儿这”

    荀邺看了她一眼,“送入长庭。”

    景王府放在长信宫的,他就先给景王府留着。

    “喏。”

    明苒跟着长庭内侍从长信宫出来,外头星辰比初始好像亮了些,她和檀儿都以为这次死定了,没想到得了个入长庭的命,长庭的日子不好过,苦了些,但好歹勉强保住了一条命。

    长信宫灯火通明,王公公上前将臂弯的素锦披风与他系上,“陛下,这便走了”

    荀邺轻笑,“走吧。”

    王公公以为是要回紫宸殿歇息去了,谁曾想绕了个弯儿御驾拐到了扶云殿。

    扶云殿里还亮着烛火,檐下的宫灯也烧得正旺,掌事姑姑青丛刚从正殿里转出来,就看见正门口的御撵,唬得心头一跳。

    云寿已经迎了上去,青丛忙又转回内室。

    今晚该西紫守夜当值,揽着被子在隔间儿小榻上都准备睡了,听青丛进来一说,惶惶急急跳了下来。

    明苒被这两人扯出来的时候,荀邺也才恰恰迈入正殿的门,素锦菱纹的披风罩在身上更显风流儒雅。

    “陛下万安。”

    荀邺温言免了她的礼。

    明苒奇怪他怎么从长信宫拐到她这儿来,面有古怪,“陛下往扶云殿来是有什么吩咐”

    荀邺不答,解下披风递给王贤海,缓步往内寝殿去,青丛忙给打起帘子,明苒眼皮子直跳,在原地磨了两下才慢吞吞地跟进去。

    屋内没叫人伺候,王公公几人都候在门口。

    绮窗半开,灌了几缕凉风进来,明苒将窗掩上,与他倒了杯水,站在旁边当木头桩子杵着。

    荀邺看着她,笑了笑。

    坐了会儿便又走了,明苒奇怪得很,这位皇帝刚刚干掉了李太后就往她这儿来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心头一顿“”不会是想干掉她吧。

    她捂着心口往床上滚去,这头荀邺出了扶云殿,冷风掠着袍角。

    他轻扣着袖口,眼尾微扬,从长信宫到扶云殿,她倒是跑得快的。

    李太后是按病逝走的,偷情的名声不好听,纵然元熙帝并不大在意这些,但皇族里未嫁女不少,总是有人在意的。

    不过半夜消息便传遍了整个皇城,后宫里的人整夜都没合眼。

    明苒倒是睡了个好觉,一早起来,天刚蒙蒙亮,皇宫便敲响了丧钟。

    李太后的丧事照着规格办的,停灵发引,一通折腾。

    先帝元后即慧安皇太后有单独的陵寝,并未与先帝葬在一起,倒是淑怡皇贵妃相伴在侧,荀邺很好心地将李太后也并入了先帝的皇陵,好叫他们生同寝,死同穴。

    明苒暗想先帝要知道他儿子这么“孝顺”,也不晓得会不会气活过来。

    李太后骤然离世,明荌也没被放出来,仍被关在长庭里,寻常还要做些活计。

    李太后丧礼过后,明苒才想起这个堂妹来,抽空往长庭去了一趟。

    空旷的小院,明荌与弯芽站在井边打水,费了好些力气才搅上来小半桶,拎着木桶下来时还洒了不少在地上,浸湿一团。

    “三姐姐”明荌看到明苒很是惊喜,她本是要过去,走了两步又有些踌躇拘谨,攥着身前的裙布,一副胆怯模样。

    倒是弯芽连声请她往里,“婕妤里面坐吧,奴婢去给您倒茶。”

    “不用了。”明苒叫住她,转眼看向明荌,“我就过来看看。”

    她与明荌并不相熟,对她当日行事亦是不满,再加上明荌惯是程氏的做派,她是真相处不来。

    叫西紫将带来的一些平日用得上须得着的东西放下,摆了摆手就走了。

    她这个做姐姐的如今也算是仁至义尽,今后就桥归桥路归路,可就别指望着她给她擦屁股了。

    西紫落后一步,冲着明荌轻哼了一声。

    明荌眼睛一红,没有吱声儿,虽然逃过一劫,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但在长庭冷清凄苦,人都瘦了一圈儿。

    现下三姐姐的冷淡脸色印在眼前,她这时愈发想起家里的好来,一会儿惦念着母亲弟弟,一会儿又想起温柔细心的二姐姐。

    弯芽跟在她身边久了,哪里不知晓她在想些什么,拧眉叹气,她怎么就跟了这么个主子啊。

    这日子可怎么是个头。

    明苒从长庭出来就听得青丛说韩贵妃几个在梅园等她。

    收拾了一番过去,阮淑妃拉着她坐下,这几日忙得很,也没工夫坐着闲谈,现下得了空,哪还能憋得住话。

    几个人七嘴八舌说起李太后的事情,说着说着又把话转到了李美人身上。

    阮淑妃“听竹雨轩附近的宫人说她不肯出来的,要给李太后年念经祈福。”

    陈德妃“装模作样的。”

    孙贤妃“她像是转了性子,跟变了个人似的。”

    殷容华“可不是,前日走在路上她还同我与方才人问好呢,吓得我以为她叫鬼附了身。”

    方才人“是啊是啊。”

    韩贵妃笑道“总归和咱们玩儿不到一块来,管那闲人做什么。”

    明苒剥着花生,想起七七说过的话,垂眸笑了笑,鬼附身说不得还真是呢。

    梅花早已从枝头落了个干净,梅园光秃秃的,实在算不得什么好景致,几人说了会儿话就散了。

    明苒也打算回去睡个下午觉。

    刚进扶云殿的门,云寿就弓着腰凑近来,低声道“娘娘,陛下在里头呢。”

    梅花谢了,桃花却开得正好,扶云殿正巧种了两棵桃花,隔着窗正好能瞧见。

    红木书案上,檀香笔架旁的细颈甜白瓷瓶里也插了几枝,寥作装点。

    案前立着的人,素缎长袍,素如堆雪,腰佩着翠琅玕,清雅得紧。

    他手里握着笔,像是在写画什么。

    荀邺抬眼,叫她近前来,明苒过去却见宣纸上画着院里的桃花,刚刚添了色。

    明苒不大会赏画,这些文人才子的高雅玩意儿,她是不大懂的,但这并不妨碍她拍马屁,嘴皮子一溜,“陛下画得真好。”

    她笑吟吟的,眉弯眼睛笑,一看就不是真心。

    荀邺看着她,似笑非笑,也不揭穿她,转移话题问道“明婕妤闺名是哪一个”

    明苒歪歪头,“苒。”

    荀邺又问道“哪个字”将手里的笔递给她,“写来看看。”

    明苒最近和这位皇帝陛下渐渐熟络了,也不客气,接过笔站在案前,提笔写下个大大的苒字,她少有写字儿的时候,字儿大是大却不大有力,看起来软哒哒的,实在算不得美观。

    她也不介意,扭过头道“这个。”

    荀邺看了看,骤然轻笑道“你这字不大好。”

    明苒点点头,诚实道“是不大好。”她以前做鬼的,鬼都不兴写字。

    荀邺闻言眸中含笑,眉眼温和,立在她身后,长臂环过身,骨节明晰的手指包裹着她握笔的手。

    掌心贴着她的手背,温温热。

    两人离得有些近,明苒愣了愣,眼前是他素软缎大氅袖摆上的暗花绣纹,呼吸间是他身上淡淡的药香。

    他握着她的手,提笔在那副画着桃花的画儿上慢慢地另写下一个苒字,端的是仙珠明露,秀逸有神。

    他轻声道“苒卿,字该是这样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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