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听这题, 各自余光下意识瞥了一眼自家老师。
只见烟雨先生面色微微露出几分惊讶,而南川居士还是那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淡定模样。
由此, 两人可以大致判断出, 这题, 是南川居士出的。
当然, 这对于在场除了南川居士和烟雨先生二人外, 只是一道普通的题目。
不过就是巧了些。
正好能对的上南川居士和烟雨先生两人不同的选择。
一隐士,一出仕。
提出了论题之后,便要由两位论道者分别作出选择。
文人好雅, 就连做选择也要附庸风雅一番。
冬日微寒, 所以另有几个小童在一旁煮雪烹茶, 现在约莫有四个小童, 分煮了两壶茶, 置于讲台上的一个角落。
可邓山长以及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四个小童身上。
穿着碧青色的衣裳的四位小童, 像是冬日里几根青翠的嫩竹,朝气而有生气, 没有被严寒掩埋了生机。
这看在好些上了年纪的学子眼中, 倒是别有一番喟叹。
曾几何时, 他们亦如眼前小童般,眼藏星月之辉。
不过, 这群人看向几个小童, 也不是因为他们生机勃勃的朝气模样。
而是因为这几个小童手上掌握着今日的“选择”。
离得够远, 众人不能辨别四个小童分煮的是哪两壶茶。
但邓山长却是清楚的紧。
这一壶是碧螺春,另一壶是信阳毛尖。
前些日子,评了天下十大名茶,这两样都在其中,只是按排序不同,碧螺春在前,信阳毛尖在后。
待小童们把两壶茶煮好,倒在一旁托盘里,早已准备好的茶杯后,邓山长才扬了扬手,同黎青颜和楚直。
“你二人,且选一个茶杯。”
“选中碧螺春者,是为选隐士,选中信阳毛尖者,是为选出仕。”
小童并未向两人移动,隔得远,根本辨别出来哪个茶杯是哪壶茶。
所以,这样的选择公平且随机。
楚直和黎青颜并未在这件事上多做停留,一人选择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杯茶。
两个小童,快速将两壶茶端至两人手中。
谁料,楚直一接手,闻着茶香,表情便有了些许不自然。
黎青颜虽然苦补了一段茶的文化知识,但也没得楚直钻研的透,还是入了口才品出滋味。
很快,她眼神同楚直一般惊讶。
因为——
两人拿到了对方想要的选择。
诚如二人老师的选择不同,如若不通过这种方式,让他二人自己来选,自然会作出跟老师一样的选择。
所以,楚直原本想选择的是“隐士”,而黎青颜想选的是“出仕”。
可命运的安排下,楚直接了代表“出仕”的“信阳毛尖”,黎青颜喝了代表“隐士”的“碧螺春”。
阴差阳错。
黎青颜和楚直同时看了对方一眼,彼此似有交汇,然后异口同声转头同邓山长道。
“山长,可否交换选择?”
邓山长却摇了摇头。
“规矩已订,切不可改。”
黎青颜抿了抿唇,下意识回看烟雨先生,心头难免慌了下。
第一回碰到不是自己认同选择的论题。
当然,这也是黎青颜没打过辩论赛,这要是放在辩论赛中,并不是什么多难的事。
辩题千万,辩手们难免会遇到自己都不认同或者完全莫名其妙的辩题。
稀奇古怪到甚至还有讨论“拿得起的超人和情感粗犷的美国队长谁更有魅力”这样无厘头的辩题。
黎青颜仔细回想下自己看过的辩论赛选手们在面对自己不认同的论题是如何表现的。
耳边却听到烟雨先生平静的声音轻轻响起。
“青言,你且记住,论题不在题,而在解题人本身。”
黎青颜眨巴了眼,仔细琢磨回味了下烟雨先生这番话。
过了一会,黎青颜眼神忽亮,面容越沉静了下来。
而那头,楚直也看了一眼南川居士,但南川居士什么都没给他回应。
许是在南川居士看来,楚直都论过那么多场,还来寻求他的指点,好生没出息。
诚然,楚直确实论过不少场,但这一回,他却论的是他老师的对立面选择。
楚直有所顾忌。
而黎青颜也看出了楚直的顾忌。
一旁的邓山长正在差人点香,以此好限定时辰。
约莫不过多会,论题就要开始。
黎青颜看着眼前眉宇间拧成“山川”的楚直,眼睑微敛,然后没犹豫道。
“楚兄,可愿听黎某一言?”
黎青颜的声音不大,但台上包括她在内的四人,皆能听清。
南川居士首先扬了扬眉,楚直则有些愣,烟雨先生倒是柔和了眉眼,抬手捋了捋自己的美须。
过了一会,楚直道。
“黎世子,但说无妨。”
其实,先前说那话的时候,黎青颜心里是有犯嘀咕的,因为看着原书里描述的楚直,可是个性子桀骜不驯之人,很有自己的脾气,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进去。
眼下见着楚直态度还好,黎青颜倒是微微一笑。
“楚兄,论道经验比之黎某丰富,定然知道,题不在关键,关键在解题人身上。”
方才她就是被自家老师由这一点切入点醒。
是她自己的态度,她主观上的不认同,影响了她对这个辩题理智客观的分析。
但换言之,这是她自己一个人的判断,也可以称之为偏见。
世间所有之事,远远不只是非黑即白那么简单,既然她出现这种思维,就要去想如何去多角度思考这个辩题。
即她可以不认同,但她可以理解去选择这样做的人,他们是如何想的。
在那一刻,将她个人主观意志暂时摒弃,甚至于更好的一点,因为自己是对立面的观点,可以从自身的想法发起悖论,反而能帮助自身更好地辩题。
所以,黎青颜同楚直道。
“我二人,身在此处,你不再是楚直,我亦不再是黎青颜,我二人在此时此刻,只是围绕着这两个选择的事实陈述者。”
说不出客观二字,黎青颜委婉改了个说法。
瞧着楚直听完,面上还有些茫然,黎青颜又接着补充道。
“论道归其本质,只是通过你我的阐述给众人开阔视野与思路,我们身处于此处,不是为了我们自己发声,而是要为我们所处的立场发声,从而帮助众人拓宽眼界而已。”
黎青颜说完这一句,正好,邓山长那头的香也备好了。
而楚直在那香点上的一瞬间,眼神从焦躁中恢复了清明。
然后,有些复杂地看了黎青颜一眼。
黎青颜笑笑没说话,虽然这个行为看着有些傻气,但她不是君子吗?
堂堂正正比一场,亦是她心中所愿。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便开始正式交锋。
你来我往之间,邓山长跟前的香倒是一点点化成灰烬。
直至最后一点香灰散尽,黎青颜和楚直同时收口,可一众观众却沉浸在方才二人的“唇枪舌战”中,久久未能平息。
楚直以竹林七贤“山涛”为例,举之当年山涛虽说自己做官的原因是因为家贫,而他四十岁才做官,但由于山涛此人,能位列“竹林七贤”,绝非等闲之辈,其气度其见识,远超常人,而由他的政治举措来看,他并不是为求富贵,而是心有抱负,一心为国,其治世之能,也是因为他名士的身份,结交了天下众多厉害的能人,在当官期间,举贤不断,为朝廷输送了德才兼备的人才,亦是在当时的历史上,添了重重的一笔。
由此可见,山涛出仕,为国为民,不落名士之风,亦可称作真正意义上的名士。
所以,名士出仕合该为正途。
而黎青颜则是从另一角度来阐述她的观点。
在黎青颜看来,隐居山林,自持身份,只是待价而沽,再寻出仕,或是抑郁不得志,只觉自己雄才伟略,不得朝廷重用,灰心丧气归山林者,皆不能称之为隐士。
或是,也配不得“隐士”二字。
恰巧,楚直举了“山涛”,黎青颜就近选择,选择了同“山涛”相交多年的挚友“嵇康”。
嵇康崇尚“老庄思想”,对当时的朝廷十分不满,拒以出仕,但再往深了说,他也有他的不得已,嵇康是曹家的女婿,如何能给取代了曹家的司马家做手下。
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嵇康做不得,这是他的名士之风。
时人评价嵇康,肃肃如松下风,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嵇康的美好形象。
所以,嵇康本心无欲,对出仕本就不渴望,愿在野做一隐士,崇尚自然,弹琴吟诗好不快哉。
对于嵇康崇尚自然一说,黎青颜又以孔子的话论证。
孔子曰:“所谓圣人者,德合于天地,变通无方。穷万事之终始,协庶品之自然,敷其大道而遂成情性。明并日月,化行若神。”
大意就是,所谓圣人,他们的品德符合天地之道自然变化之道,以探索追寻自然的规律来成就自我。
所以,嵇康的行为,不只是有隐士风范,有圣人风范,不愧是当时第一名士。
而至于嵇康的拒绝出仕,权了自己的本心,也权了自己的仁孝忠义,却以性命为代价。
他面前的路,看似是隐士和出仕,实则是生与死的选择。
留下一身风骨,供给后人喟叹。
所以,对于嵇康这样的人,黎青颜觉得隐士是他最好的归路。
而他也远远跳脱了俗人的界定,挣脱了于人世间的束缚,一声坦坦荡荡,依存本心,如何称不上是名士?
黎青颜和楚直所言,令在场观众们好一阵震惊,有似醍醐灌顶之感,一时,怔怔不言,谁也说不得黎青颜和楚直谁更胜一筹。
可以说是难分胜负。
就像同一时期的山涛和嵇康一样,难分胜负,难以抉择哪一位名士更厉害些。
而观众们的想法,黎青颜不在意的,黎青颜也不是随意举例“嵇康”的。
她是想印证一件事。
下一刻,黎青颜眼神移到了楚直身后的南川居士身上。
与此同时,南川居士也微微拧了眉头,正好对上黎青颜看过来的眼神。
两人的眼神在半空中略有交汇。
而很快,黎青颜心头就有了答案。
南川居士,果然是这一个时代的“嵇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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