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思考着要怎么回答,丁薇也不急,她知道,如果明楼正面回答她,就必定是认真的答案,而非敷衍。
“我和汪曼春之间,永远都在建立一种特殊的本能与压抑的新关系之上——这句话,是我在回到上海的第一天,和汪曼春说的。”
“特殊的本能与压抑?”丁薇重复了一遍明楼的用词,“你这话……是在骗小姑娘吗?”
“我不愿骗你,阿薇,”明楼说的隐晦,却又真诚,“我的心,的确未曾变过,但当前……”
“不必解释了。”丁薇打断他,“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我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她顿了顿,意有所指,“一直以来,我都是最清楚你、最了解你的人。不,女人。阿诚不算。”
“……阿诚是我的兄弟。”
“我知道,但他跟在你身边多年,要和他比,我简直是自讨没趣。不过我倒是自信,即使是你大姐,恐怕都没有我了解你。”
明楼迟疑了一下,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样刻意的比较,丁薇似乎是话里有话,但他又不知道,她到底想要暗示些什么。
“先生。”这时,明诚敲门进来,神色中明显带着压抑的着急,“华兴官股大跌十个点。”
“慌什么?”明楼瞪了一眼阿诚,“跟你说多少遍了?”
丁薇站起身:“好了,你先忙吧。”
她知道,能让明诚这么着急的,唯有明台的事。阿诚一定有话要和明楼说,她主动离开,是给彼此空间。
从小到大,她的观察力就比一般人敏锐,她也曾因逞一时的口舌之快而受了教训,从此便将美人叔叔那句“即使看破也不要说破”记在了心里。
她试着去做一个简单的人,事实上,当她这么尝试之后,她发现美人叔叔说的没有错,这样的生活,的确比以前要快乐。
而此刻,她心里的怀疑终于坐实——明楼果然是军统的人。
其实,丁薇有这个怀疑很久了。
在巴黎的时候,她就知道明楼加入蓝衣社的事情。卢沟桥事变后,蓝衣社因停战协定撤销,国民党内部成立了军统局和中统局。她猜,明楼应该是加入了其中之一。后来,她在飞机上遇到戴笠,他对明台和自己的信任让丁薇起疑。军统局的负责人,为什么会对自己和明台的“救命之恩”如此看重?他在没有调查过的情况下,为什么居然没有怀疑自己和明台是否和人演了一出戏?
她想,或许就是因为军统里,有一个觉得信任,亦或是可以制约他们的人,思前想后,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明楼。
而此刻,办公室里那一声杯子碎裂的声音更是印证了丁薇的猜测。
她推门跑进办公室:“怎么了?”
“你……”明楼对丁薇闯进办公室的行为说不出指责之言,方才他气急之下摔了杯子,丁薇听见声响闯进来,这原就是她会做的事情。从前……
丁薇看出了明楼在她进办公室那一瞬间的不知所措,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阿诚,给我十分钟好吗?”
明诚看了一眼明楼,他方才只是说了“毒蜂”的电报,陈秘书的事情,他还没来得及汇报,丁薇就闯了进来。此时,他不太确定,自己究竟是该走,还是该留?
丁薇走到桌前,背对着明楼,收拾着桌上四散的杯子碎片:“阿诚,你一会记得再看一看,这杯子碎的厉害,别留了碎片没收拾干净,再被割伤了手。”
明诚此时已经收到明楼的眼神示意,说:“好。”说完,走出了办公室,并带上了门。
明楼看着丁薇收拾的背影,打破沉默:“刚才吓着你了?”
“很少见你这样生气,”丁薇将碎片笼在一处,回过身,抚了抚明楼皱着的眉头,“上一次,应该是我刚刚认识你,误闯你办公室的那一次?我以为你走了政治的路,会把情绪藏得更彻底。”
明楼也知道自己刚才行为的失常,想必现在新政府里,定是有了议论。
“幸好你提醒了我,是啊,政治这条路,的确不好走。”明楼顺着丁薇的话说下去,“你放心,我会记得你的提醒……至于那些政敌,他们想对我放冷箭就尽管来,我一定不会让他们得逞。”
“恩。”丁薇抱了抱明楼, “岂曰无衣?与子同仇。”她轻声在明楼耳边呢喃,“明楼,我知道你绝不会忘记明家与汪家之间的仇,我只想告诉你,我会站在你身边——不管你做什么。”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丁薇知道明台在哪里,知道明台在经历些什么,知道明楼为什么担心着急,为什么愤怒失常。但她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她唯一能做到的,只是委婉地告诉他:我与你在一起。
“我让阿诚送你?”
“不用了,”丁薇说,“我曾是你的学生,我当然看得出上海的经济现在乱成什么样。一旦崩盘,上至搞经济的,下至平民百姓,都会死的很难看。阿诚刚才的表情告诉我,他还有急事等你批示。我自己可以走,你忙你的吧!”
“那……”
“阿诚知道我住哪,等你忙完了,晚上再来找我吧!”
丁薇的手已经走到门口,却又被明楼叫住:“现在外面,有数不清的人在骂我是汉奸,是卖国贼。阿薇,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
显然,丁薇方才的话让明楼起了试探之意。
“其他人我不管。我只知道,”丁薇用含情脉脉地眼神看着明楼,“你是我的信仰。”
上海华东影楼。
明楼的试探,被丁薇四两拨千斤的应付过去。她知道,她该去见见她的组员了。
“小姐是来拍照吗?”
“是的。”
“不知小姐想拍什么样的照片?”
“婚纱照。”
“小姐是一个人来?”
“我未婚夫还在香港尖沙咀,过两天就会飞过来。他让我先自己来挑一挑。一位朋友向我推荐了你。”
“小姐的朋友是?”
“他姓戴,戴先生。”
“卑职郭骑云,组长好。”
郭骑云看着面前这个一身洋装,长相还很欧化的年轻女子。他万万没想到,局座所说的“蜘蛛”,竟会是这样一个娇小姐。这样一个踩着高跟鞋,拎着手包的官家小姐,如何成事?
丁薇扫过郭骑云的表情,当即看出了他心里的不屑:“你觉得我不配当你的组长?”
“卑职不敢。”
“卑职?” 丁薇轻呵了一声,“我的少校军衔,是因为救了戴先生,被破格授予。而你虽然只是少校副官,却是一点点自己拼来的,你的上嘴角,出卖了你的想法。”
“您救了局座,有此殊荣是应该的。”
丁薇面对郭骑云这她一眼便可以戳穿的谎言,道:“提醒你,不要在我面前撒谎,代价你承受不起。”
郭骑云还在嘴硬:“卑职没有说谎。”
“没有吗?”丁薇嗤了一声,“语言骗人容易,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第一,你在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地躲开了我的眼神,不敢与我对视;第二,你在说‘卑职不敢’的时候抿了抿唇;第三,我在说你的不屑时你微微低头,是你下意识地想点头;第四,你的惊讶时间太长,说明我说你不屑,你的惊讶是假的。怎么,你还要说你没有说谎吗?”
这一回,郭骑云是真的愣住了:“组长,我……”
丁薇没搭话,自顾自的绕着整个影楼走了一圈:“你女朋友一般多久来一回?”
“什么?”
“需要我告诉你这屋子里有多少你和一个女人亲密相处的证据吗?”
郭骑云对上丁薇似笑非笑的神情,内心有点发凉:“不,不用了。”
“你女朋友是我们的人吗?”
“不是。”
“共党?”
“啊?”
丁薇满意:“很好,你这一次的惊讶是真的。”
郭骑云感觉自己的额头上开始冒汗,他的新组长,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这样一个人,若是敌人,他觉得自己反倒不会像现在这样。
“那你是吗?”
“是什么?”
丁薇含笑看着郭骑云的反应,换了话题,“我听说,你是王天风的侄子?”
“远房。”
丁薇表示了解:“难怪,毒蜂离开上海站,还把你留下,把摆渡的事情交给你。”
郭骑云讷讷地不再说话,生怕自己多说多错。按理说,蜘蛛应该还不清楚摆渡的事情,可刚才她又主动提了,是局座告诉她了吗?
“知道毒蛇吗?”
“知道。”
郭骑云不敢撒谎。
“你认识毒蛇吗?”
“认识。”
郭骑云以为丁薇的下一个问题会是毒蛇是谁,没料想她却说:“毒蛇知道我吗?”
“我不知道。”郭骑云试着改变自己被动回答的局面,“组长,怎么称呼?”
“戴先生不是给我起了代号吗?”
“那我称呼您蜘蛛?”
丁薇皱了皱眉,显然对蜘蛛这个代号不喜得很,不过她还是说:“替我谢谢先生,蜘蛛,好歹比蜈蚣好。”
郭骑云开始跟不上丁薇的思路:“组长?”
“还有,请示先生,和B组站长的接头,由你来做。”
“啊?”
丁薇现在已经理清了思路,毒蝎是明台,毒蜂,郭骑云的回答已经肯定了是王天风,毒蛇,应该是明楼,那毒蜮,应该就是B组的组长了。
“怎么,需要我提醒你这里有一台电报机可以发电报这件事吗?”郭骑云的反应让丁薇不悦。
郭骑云提醒:“可是现在不是发报的合适时间。”
“我让你现在发报了吗?”丁薇反问完,拿起桌子上的包,“发报时间,你看着办。”她站起身,目光从郭骑云的手腕上扫过,在手表处多停留了两秒。
抬起头,丁薇玩味地看了看郭骑云:“你女朋友挑手表的眼光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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