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追乞郎君怀中银铃。”少年朝雷刹叠手深揖一礼。
如真似幻,如幻还真,雷刹握刀的手紧了紧,眼前的少年许是真的,许是假的,如是真的不过异族妖孽,如是假的不过虚幻泡影。雷刹再不迟疑,身如电闪,长刀夹着劲风寒意劈向少年脑门。
少年身形晃了晃,雾似得散开,片刻又慢慢凝成一个少年郎君,他跪坐在尘埃中,比轻雾还要脆弱,刀光中几乎散去。
“时追乞怜郎君善心,还我银铃。”少年又道。
“妖魔鬼怪惑我心智。”雷刹眸中没有半点怜惜,他鲜红的唇泛着冷血的笑,“你是人是妖是怪,既戏弄于我,枉谈善字。”
“猫有九命,我仅剩一条,时追愿以此命,赌郎君不忍。”
雷刹看死物一样看着他,他的人,他的刀,他的眸,冰寒透骨,他是一个无情的人。少年仰头合上双目,不避不闪,长刀凝着水珠从刀刃滑落,溅碎在一株牡丹上,滴水入湖,泛起层层涟漪,这些牡丹黑红的花瓣轻颤,沙沙作响,交头接耳般一株接着一株,全寺的牡丹都似在那嘲弄讥笑。
雷刹耳边人语纷纷,她们一个接一个过来道:
“人?妖……呵……”
“啊,月沉日至,与他无缘,咯咯咯,它要死了。”
“以你骨肉,化我足下肥土,渡我冬寒。”
“人皆负心,狡诈如狐,可怜可怜。”
“快杀快杀,酬我温血,赠君春花。”
“此为归处,归……归……归……”
雷刹是个坚定的人,他不为外物所感,轻斥道:“真吵。”他的眼中只有面前的少年,他刀刃所向也是面前的少年,那些鬼呓不能扰乱他半丝心神。
“猫有九命?”他问,怀中的银铃似有所感,“叮铃”“叮铃”响个不停。
霜刀破开浓雾,堪堪停在少年额间,只隔一线之距,刀风割开了少年的皮肉,留下一道血痕,少年慢慢睁开碧色的双眸,启齿一笑,露出一对尖尖的虎牙。
雷刹将怀中的银铃掷向他,少年接过,如获至宝。
“时追多谢郎君。”
雷刹道:“我不过身入迷障之中,你非真,连我己身都是虚像。”他立刀泥中,手过利刃,摊开掌,掌中血淋淋的伤口转瞬即癒 。
“既如此,郎君不如当作一梦。饮梦中酒,听梦中事。” 风寄娘与老叔一坐一立侯在堂中,连枝灯盏红烛泪垂,食案备着几碟小菜,一壶清酒。
雷刹在一方坐下,有菜便吃有酒便饮,静看他们耍得什么鬼把戏。
时追将银铃系在颈间,行动间银铃声响,他在案前坐下,重施一礼:“时追见过雷副帅。”
雷刹道:“你们装神弄鬼唱这出戏,定有话说。”
时追认罪道:“命当以命还,如夫人杀了老夫人,我杀了如夫人,我可有错?”
他问:“我有罪?可我有错?如夫人不该杀吗?”
“时追,你过界了,你可悔?”风寄娘轻声叹道。
时追歪了歪头:“悔?那是什么?我生于人间,却不懂人间事。”他执盏敬雷刹一杯酒,“劳副帅将真相示于众人跟前,我有罪,她虽身死,并不无辜。”
雷刹道:“届时,我去何处寻你这个凶手?”
“不敢失信副帅,寄娘作保。”时追正色道。
雷刹略抬了抬眉:“她?她在我心中轻浮随性,不足为信。”
时追皱眉,无措道:“我身无长物,我所有的皆老夫人所赠。”
“那便把银铃留下。”雷刹道。
时追满目不舍,迟疑片刻咬牙点头,取下银铃重又交回雷刹手里。
雷刹又叫老叔送上纸笔,写好罪状让时追画押,时追眨眨眼,拿起来好奇地看了看,咬破手指在上面印一个血指印,许是怕了雷刹嫌他不够诚心,印了一个不算,又连印了好几个。
“够了。”雷刹看状纸被血指印印得血糊一片,有心再写一张让时追重印,想想又作罢。
风寄娘举壶斟满酒杯,玉手轻执奉于雷刹:“郎君慢饮这杯‘故人归’。”
雷刹疑她在酒中作怪,也不推辞,接过饮尽,酒入喉间清冽甘美,琼浆玉液不过如此,盯着风寄娘道:“今日之事,雷某记下。”
这酒味甜,酒劲却十足,雷刹一杯入肚,头沉目重,往案上一趴,醉了过去。等再醒来,天已大明,荒寺陋园,阶前院中十数株枯枝牡丹,黄雀在枝头叽喳吵闹,蚊蝇振翅嗡嗡飞过。
雷刹只感头疼欲裂,看四周风寄娘与老叔不见踪影,案上也无残羹空杯。惊身坐起,摸摸怀中,摸出一对银铃和一张四方叠起的罪状,展开一看,正是自己笔迹,再看具名……几个暗色的猫爪印。
雷刹盯着罪状半晌,这才绷着脸重将它叠好收进怀中,在寺中转了几圈,虽然野草肆虐,却有烟火之气,一时怎也寻不到风寄娘与老叔,通往前殿的过道,荒草枯树拦路,无处下脚,只得循着昨日来路出了后山小门拾阶下山。
他下山时留了心,一样数着台阶,数来数去却是不对,到得山脚,石碑断在泥中,不远处老树下,捡着的马低着头吃草,见到主人高兴得扬蹄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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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刹踏着晨光驱马回城,将近城门,远远便见一辆马车靠在路边,风寄娘坐在车辕上朝他吟吟浅笑。
雷刹疑她对自己下药,心中一阵烦躁,又知此案风寄娘是个关键,拍马上前长臂一伸抓着她的腰将她甩到马背上。
“抓我的衣服,不许抱我的腰。”
风寄娘在他身后轻叹:“若是奴家跌下马,摔个半身不遂,岂非郎君之故?”
雷刹呵笑:“若是猫有九命,你定有十命。我问你你昨日在酒中下了什么毒物?”
“啊?许是百岁丹?”风寄娘软声说道。
“满嘴胡言。”雷刹恨不能将她扔下马去,进得城见叶刑司替了单什,传话与他让他带了人手去李府。
叶刑司两眼一亮,深吸一口气摁下蠢蠢欲动的好奇心,揖手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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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止天晴,李府仍是一片愁云惨雾,透着死一般得寂静,全府众仆轻手轻脚细声低语,像是生怕了惊着什么。
不过几日,门前廊下的白绫已然陈旧,好似已悬挂了一年半载,泛着黯淡的昏黄。
门役另换了一个人,看看雷刹,又看看他身边的风寄娘,苦着脸为难道:“ 娘子一身红衣,怕有冲撞。”
雷刹道:“我们是来查案的,不是来凭吊的。”
“这……这……”门役气恼道,“这也未免太过无礼,李府白事人家,哪有人穿着色衣上门的,纵为查案,也是欺人。管事与郎主见我办事不利,指不定要将会发卖……”
雷刹哪会理他,与风寄娘一道绕过影壁穿过长廊过二道院门,李侍郎夫妇与一子一女,兼一众亲近亲眷一道守在老夫人灵前,李府内外管事在那侍侯理事。
李侍郎将一撂纸钱投入火盆中,听见动静抬起焦黄的脸:“雷副帅?可是抓到了凶犯?”
雷刹道:“八九不离十,只案中少一环,来府上确认一二。”
李侍郎这几日操劳两眼浮肿,精神短缺,一时竟没回过味来,示意让管事将他扶起:“副帅移步……”
“李侍郎不必了,此事与老夫人相关,在灵前正好以慰亡灵心安。”
李侍郎拄着拐,脸上犹自不解,细细思索着雷刹的话,这里似乎藏着一根针,往里一探,便会刺得人鲜血淋淋。
韦氏仍跪在地上,抖散几张纸钱,慢慢烧焚于火中,她甚至轻斥了身后不安的儿女:“专心为你们祖母哭灵,外事有阿爹与阿娘。”
李小郎动了动膝盖,瞪了眼雷刹,再看风寄娘一身红衣,大怒:“你这妇人好生无礼,谁许你穿着红衣惊扰灵堂的?”又指着仆役骂,“你们是没长眼睛还是半截死人?不将这等恶客赶出去,杵在那,傻不了成?”风寄娘往后略退了退,拿袖掩了掩鼻。
韦氏皱眉:“阿蜀,你也通读三礼,怎能在灵前喧哗?”
李小郎道:“阿娘不要生气,阿蜀一时情急。”
韦氏点头,递了一刀纸钱与他:“几张几张捻开烧,才能化尽,万事多思慢行,慌慌张张的,能做好什么?”
李小郎道:“阿娘教我。”
韦氏牵了牵嘴角,瞥见他一角孝服折在膝下,拉出来小心理顺。
李侍郎立在一旁,脚上的麻鞋将他双脚磨得发红,他心中迷茫,老态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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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得阿弃与叶刑司、单什带人赶至李府,如老僧入定般的雷刹这才发话道:“开棺。”
除却韦氏,左右众人大惊,李侍郎怒目相向,喝问道:“雷副帅之是何意?我母身有诰命,岂容你这般放肆,徐知命再是圣上心腹,我也要去问问他,便是这般纵容手下办事?”
雷刹眉毛都不抬一下:“雷某职责所在,若有不当之处,侍郎见谅。开棺。”
阿弃一惯听从雷刹之命,单什一向唯恐天下不乱,只叶刑司衡量不妥之处迟疑落后一步,等他思定,单什早就使了全身蛮力强开了棺盖。
棺盖一开,腐臭之味冲鼻而来,单什一个倒仰,险些将隔夜饭吐出来。棺木两侧虽堆了冰盘,无奈天热,老夫人尸身已经腐烂,发出阵阵咸腥恶臭。
雷刹示意:“风娘子,去查验看看,老夫人可是中毒身亡?”
本在一边怒骂的李侍郎顿时没了声,李家姊弟也怔惊得瞪大眼,李小郎一时不察,被火燎了指头,唉哟一声,将一大叠纸钱扔进火盆,火苗被这么一压,瞬间暗了下去,暗影紧跟着蔓延,映得每个人的脸,半明半昧,满堂憧憧虚影乱晃。
“胡言乱语,我母亲明明老去,怎会是中毒?”李侍郎摇头斥道。
雷刹道:“是与不是,验过方知。”
风寄娘越众上前,折了一块细布系了口鼻,俯身在棺内验看老夫人的尸状,尸有异色,鼻内微有血迹,皮肤处微有裂纹,小笔吏也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跟在风寄娘身后奋笔疾书。
“老夫人确实为中毒身亡。”风寄娘对雷刹道。
李侍郎如遭雷击,不敢置信道:“怎会……谁……谁会对我母亲下此毒手? ”
“如夫人。”雷刹答道。
“玉娘?不会。玉娘怎会害我母亲性命?”李侍郎仍是不信。
雷刹看着傻跪在地上的李小郎,道:“自是为了李家独苗。”
李侍郎神色顿变,跌坐在地:“为了阿蜀……为了阿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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