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年轻人

    顾姜这次出来是带上了小姑娘的。

    小姑娘抱着一花布包袱,粗黄的脸上一双眼睛却惊奇地看着大街上五花八门的玩意儿。她是又兴奋又胆怯。

    她甚至不敢用手去摸货摊上的漂亮首饰。她害怕自己弄脏了这些东西。

    这样的恐惧已经是深入骨髓了。

    她怯怯的,只敢偷偷打量来往的行人。

    柳阳背着他那把常年不离身的剑,冷冰冰的面孔看着又阴郁又英俊。他直着背,仅剩的一只手上提着一油纸包。

    里边包着地道的炊饼,喷香喷香,嚼起来厚实。

    挑担汉子的生意越发好了,他天天抱着根扁担吹嘘顾白衣买过他炊饼。这是实话,只是顾姜确实没有说过“这饼天下第一”,或者“比山珍海味滋味还好”这样的话。

    不愧是生意人。柳阳想,这大概能赚许多银子,还不用打打杀杀。

    可惜他不会这门手艺。

    等石观音死了,他就去学一门这样的手艺。做个地地道道的生意人。

    “……柳……你可、可以走慢一点吗?”小姑娘结结巴巴说,“我,我快跟不上了。”

    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

    亏的柳阳的耳朵不错,他听见了这种微弱的声音。他放慢了脚步。

    之前一步的距离,他走两步。

    小姑娘勉强能跟上了。

    街边有耍猴子的老人,扔了个核桃给那猴儿,猴儿机灵地握着一块尖石头锤烂核桃壳。那猴儿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抡两下石头挠一下头。

    小姑娘没看见过猴子。

    她瞪圆眼睛看着。步子也慢下来。

    “太原街上有许多耍猴的。”柳阳站定在老者的摊前,往陶碗里扔了一块碎银子。“倒是有西域来的歌舞团,里边有许多玩这样杂耍的人。”

    他的眼睛里泛出了一丝怀念。

    苏大家以前喜欢带着他去城里花石街上去看变戏法,磕着瓜子,目不转睛盯着戏法师傅手上的绝活。

    小姑娘绞着青缎衣角。“公子什么时候回来?”

    顾姜已经在无争山庄呆满半月。他一点消息也没有传来。

    “他不回来。”

    “他还要去做一些事情。”

    小姑娘点点头,又紧紧抱着那花布包袱。

    小连的尸骨埋在海边的矮坡上,被数十个不知名的野坟包围着。

    楚留香把小连的头和身体拼在一起,掩在泥巴里,泼上一大碗鱼汤。

    他记得小连是不喝酒的。

    不过现在站在坟头上的人不是楚留香。

    是个很年轻的女孩。

    小莲。

    她穿着白衣裳,面色苍白,站在风里像纸人。

    深埋在地下的,是她的弟弟。小连有个双胞胎姐姐。

    他们的五官就像两滴水一样相似。

    只是现在,两滴水只剩下了一滴。小连本来不该死的。

    可是她又觉得小连该死。

    “你运气倒是不错。早早解脱了。”小莲的鞋底踩在坟包上,缓慢而坚定地撵了一撵。似乎这样就能践踏一个人的尸首。

    她的脸上浮起笑容。

    真诚。

    温柔。

    她凝视着脚下深黑的土壤,目光柔软。

    她抬起脚。

    狠狠踢下——泥土飞溅!

    这发泄式的一脚似乎把她的力气耗尽。她年轻如嫩柳的身躯佝偻下来,颓废像一只虾子。

    她的背后站着雪白人影。

    三色面具,白衣黑剑。锐利的黑色眼珠透过面具,射出寒光。

    明明是黑色的眼睛,却比月亮更亮更冷。

    一轮巨大的月轮悬挂,经络盘延,灰色的斑块明明现现。

    “这是你要他死的。”白衣人开了口,声音沙哑粗粝。

    “虽然我并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他死。”

    小莲垂着头,“因为他也想杀我。”她的语气冷静极了。“我本想让他将楚留香引到大沙漠里。可他呢……把所有人当成傻子耍的团团转。”

    若是楚留香不能去大沙漠……死的便是她了。她的时间并不多了。

    如果楚留香能去大沙漠……就会遇见石观音……一切都顺理成章。

    事情偏离了轨道。

    小连杀了黑珍珠,顾姜又迫的她杀了白玉魔。

    若是顾姜杀了白玉魔……那么他就可以以白玉魔的身份杀死程灵素——甚至楚留香。

    楚留香不能死。

    哪怕所有人都死光了……他也必须好好的活着。

    如果楚留香要面对石观音……

    那么石观音就得死。

    因为她的任务对象只有一个……楚留香。

    活。

    楚留香必须活着。

    白衣人的笑声诡异恶毒,他偏着头,用左眼打量着小莲乌黑秀丽的脑袋。“真是疯子!”

    小莲的笑容清清浅浅,宛如花瓣缓缓绽开。她嗔怪地瞪了眼白衣人,道:“哪能有您半分本事?”

    白衣人阴冷笑了声。“的确没有!”他问小莲。“你让那个人去杀楚留香了?”

    “是。”

    白衣人突然抬高了音量。“谁去杀不是杀,为什么偏偏是他?”

    小莲轻声说。“他说他想去看看楚留香的风采。”

    “大多数时候,他都算是个残废。”

    “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自己走走。”

    “他想去,我就让他去了。”

    白衣人说。“他当然可以去。不过出了事情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不过你得记住……他不能死。”

    “他比你还要疯······所以你得看好他。”

    白衣人背着手,高大的身材挡住了小莲身上的光。

    “我么?我怕被一剑捅了······我可唤不动他。”

    “他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谁又能逼他呢?”

    “他脑子里似乎除了剑什么也没了,也难怪你看得起他。”

    “他这样子的人是很少的······你我都不够纯粹。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纯粹的都是傻子。不过他不是傻子······他还是个孩子。”白衣人的口气温和极了,老实敦厚。如果忽略他面上狰狞的面具的话。

    “孩子?也只有你这样的家伙会把他当作孩子了······你莫不是扮孩子太久······连他那样的痴人也当作孩子?”小莲讥笑说。

    她知道薛笑人不会生气,一个人若能像薛笑人一样忍了十几年,耐心自然是好的。

    小莲的面前站的是货真价实的薛笑人。

    可惜更多的人知道的是薛衣人。

    薛笑人······

    的确是个笑话。

    但小莲还不敢去揭他的伤疤,从某些方面讲,薛笑人比薛衣人还要恐怖。

    她是傻了才会去惹怒这样的家伙。

    她可还想活着享福。

    毕竟她还能活许久。

    “他回去又咳血了······”薛笑人说,“我让妙手先生给他看了······都说活不太久,可我并不太希望他死掉。”

    “我也不喜欢他死掉······他这样可怜的家伙,谁都会可怜他的。”

    哪怕是像小莲一样羸弱的人。

    白衣姑娘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垂手恭候在房门前。俏丽的脸冷白冷白。

    房间里早已准备好了热水,水里泡着药材。房间的每一寸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窗户紧紧关闭,桌子上放着药膏。

    每一次回来都是这样的。

    她看着空荡荡的凉亭。天已经很暗了,房门前守着是件苦差事。

    她打了个哈欠。

    又重重的打了个喷嚏。

    忽的。

    小厮打着灯笼跑了过来。

    那个人回来了。

    每次回来,那个人都带着一身血或者杀气。

    可这次不一样了。

    三色鬼脸面具的人走起来没有声响,这一点比他的面具还要吓人。

    白衣服的身影又高又瘦。

    衣服里仿佛能兜住风。

    他的衣摆拖在地上,留下一路湿漉漉的水渍。他整个人都是水里捞起来的,带着咸腥的海风。

    白衣姑娘看见他的湿发贴在肩膀上,像是一身寒酸的斗篷。

    她赶紧推开房门,将人引了进去。

    后边跟着四个纤细的丫鬟,她们垂着头,安安静静。

    这一切都已经习惯了。

    鬼脸人站在房间里,笔直的像一根木头。他的眼睛看着对面紧闭的窗户缝,没有情绪。连胸膛的起伏也是极缓慢的。

    丫鬟脱下他湿淋淋的衣裳,露出他消瘦的躯干。

    他看着比面上还要瘦。

    他的胸膛苍白,是一种死人一样的白色。他的背上,腰上,肩上,布着大大小小交错的伤疤。

    丫鬟的手指碰到了伤疤,他还是感觉不到疼一样,眼睛直直看着前方。

    他的身体其实是很年轻的。可他身上的伤疤一点不年轻了。

    疤痕又苍老又陈旧。

    丫鬟解下他的面具。

    镜子里是一张属于少年人的脸。

    这张脸无疑是极美好的。单纯的处于这样年纪少年的脸,眼睛黑黝黝的,盛着清冽的湖水。看着这样一双眼睛很难让人不心动。

    他的脸美好的像一幅画。

    他的身躯像一截朽烂的木头。

    丫鬟看着他的面庞,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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