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小说:老江湖 作者:天桥底下说书的
    道祖曾说,修真一道不过八分苦修,一分机缘,一分天赋。天赋机缘难得,苦修却是人人皆可,世间修士得此金玉良言颇受激励,纷纷开辟洞府寻求飞升之道,从此避世清修便是修仙门派亘古不变的宗旨。

    对此,如今的魔修之首尤姜只想说两个字——放屁。

    尤姜曾经也相信天道酬勤,不论正道魔道,要想打败对手争抢地盘,苦练功法绝对不会错。所以他从入魔开始便视修炼为第一要事,以至于身处万千妖艳魔女之间,到老却孑然一身活得宛如玄门正宗的老道士。传闻此人成为魔教教主之后甚至把自荐枕席的魔道第一美人扔出了房门,事后还冷言冷语道:“出去,不要妨碍本座铲除玄门的天下霸业!”

    从此,魔修们终于明白了一个真理——教主的一生挚爱大概是玄门正宗。

    总之,与他的前辈相比,这样敬业的魔道魁首简直要让魔修们泪流满面,然而尴尬的是,即便如此认真,尤姜也寻不到飞升之路。

    说到尤姜,世人难免要提起他之前的几位魔道首领。

    五百年前,魔尊毕方屠尽天下,建造了魔掌乾坤的邪道盛世,然后他就为了老婆孩子自愿被道祖给宰了。

    大约两百年前,玄门大师兄叛变入魔成了极乐宫宫主何欢,让天下正道恨得牙痒痒却拿他无可奈何,更被魔修尊为魔君。

    然后这厮就把元婴捏成了道侣,夫夫双双把家还,又跳回了正道。更气人的是此君最后还嗖地一声飞升了,徒留群龙无首的魔修被天道盟打得嗷嗷直叫。

    同样的,一百年前,魔尊之子毕千仞与鬼域结盟。就在魔修们以为老大的儿子要回来报仇的时候,这人婚后第二天就带着道侣游历江湖,连魔教大护法都不做了。

    此人云游前更是留下了一句令众魔修叹为观止的名言——“魔修行事准则就是看心情,放着道侣不顾去管你们,你以为我是玄门大师兄吗?”

    他说得太有道理,魔教众人竟无言以对,于是魔道就只剩下了尤姜这一根敬业的独苗。前辈们的任性让魔教长老觉着什么尊啊君啊之类的称号不太吉利,便一致将其称之为魔魁,意为魔修第一人。

    然而,这些前辈虽然性情不靠谱,修为却是实打实的高。魔尊乃入魔仙兽;何欢天纵奇才,一百岁进入渡劫期,六十年后带着师父和道侣全家飞升;就连毕千仞如今也进入了渡劫后期,只等一道天劫送他登入天魔境。

    尤姜作为曾与他们共事之人,如今已一百六十五岁,修为却还停滞于渡劫初期,连飞升的门都尚未摸到,这之间的差距也是当真令他神伤。

    更让他胸闷的是,魔教大长老本就有意推毕千仞成为魔修之主,对尤姜这没有退位自觉的教主历来看不顺眼,隔三差五就冷嘲热讽,“教主,几任魔道魁首就属你最没排面,现在的正道新弟子都不知道你姓甚名谁。魔头做到这个份上你不觉得惭愧吗?”

    就是这嘲讽让尤姜立下了生平大志——搞事,搞大事,在魔修历史中他一定要有姓名!

    要搞事就要有修为,如今的修士分作锻体,筑基,金丹,元婴,渡劫五个境界。修仙之路以道为尊,金丹立道,元婴问道,渡劫证道,飞升得道,无数修士一生就卡在证道这一环节,尤姜也不例外。

    好在这世上以身证道的疯子并不多,老的一批飞升之后正道亦是后续无力,新一代修士更是没有能与尤姜匹敌之人,倒是让魔教占了上风,一路从漠北打到了江南。

    只可惜,尤姜的称霸之路刚刚开始,正道就出了一个他的克星——付红叶。

    付红叶乃玄门剑君之徒,剑君何苦随魔君何欢飞升之后,他便成了这一代的玄门掌门。百岁之内能结婴已是天下少有的天才,然而,付红叶只用了八十年便进入了渡劫后期。

    渡劫后期是什么概念?

    证道成功,半只脚踏进了飞升之路,九九八十一道雷劫悉数扛过,只差一道心劫便可成仙,即便渡劫失败也是寻常修士望尘莫及的散仙之境。

    尤姜二十五岁结婴,六十五岁闭关冲击渡劫之境,就连何欢都为他的天赋惊讶,断言他未来定成新一代魔尊。

    昔日多风光,如今就有多落寞,一百年过去,熟悉的名字一个个飞升,只有他还停留在原地不得寸进,尤姜从未想到,不过一分机缘,竟是耗尽百年时光也求而不得。

    尤姜困守原地时,付红叶已执剑加入正邪战场,第一战便胜了魔教教主。白衣青年将入侵魔修赶回北漠,于世人欢呼中成为了新一代正道魁首。

    那一战,付红叶收获了天下第一剑客的美名,尤姜只得了眉心的一抹剑痕,殷红夺目,是败者的象征。

    从此,没有付红叶时,尤姜依然是无人能敌的魔道猛虎,世人闻名便四散而逃。可一旦付红叶赶到,这令人畏惧的魔教教主就成了张牙舞爪的小野猫,每每只能含恨撤离战场。

    就因百年斗争皆是魔修败退,正道更有人戏称——这魔魁在咱们盟主眼里就是魔道花魁,只能躺平了任人调戏。

    他求了百年的机缘付红叶轻而易举就得了,他耗尽心血打下的魔教基业都为付红叶的成名做了嫁衣,尤姜认为自己厌恶付红叶绝对是名正言顺。

    于是,付红叶出现的这一百年,魔教教主的奋斗目标就从征服正道换成了一句咬牙切齿的宣言——杀了付红叶!

    魔修不知何为太平,天性就是好斗,不斗不舒服,一天不寻衅生事就骨头痒。尤姜作为最强魔修更是如此,打不过付红叶又如何?不要怂就是斗,只要没死就有赢的机会。

    就这样,世人都笑尤姜是上一届修真强者中最差的一个,他仍厚着脸皮做自己的魔教教主,每日都寻思着向付红叶寻衅生事,和这个比自己小了几十岁的后生晚辈斗得有来有回其乐无穷,只是关于飞升之事,却再也不提半个字。

    今日也是如此,尤姜听闻付红叶正在茗川处理民间纠纷,一早便带了人埋伏在归途,只等着付红叶出城门便万箭齐发让这正道魁首变成一只刺猬。

    然而,也不知这城内到底闹得多厉害,他们等了整整十日竟还不见玄门弟子出城,歇在客栈的尤姜觉着无聊,便提了壶酒赏月解闷。

    百年过去,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天才已成了老而不死的魔修老贼,墨衣魔修的眉目永远停留在如画年纪,眼中的尘霜却无法掩盖,只是投下一缕素净月光便一览无余。

    月色将人间草木染尽霜白,夜风带着为冬日到来预警的凉意卷起一片片残叶,四周安静且寂寥。魔修临时搭建的客栈也没什么好东西,不过粗茶淡饭一木桌,好在酒是尤姜自己珍藏的梨花白,倒也对得起空中满月。

    尤姜最喜秋天的满月,因为它圆满过后就会不可避免地残缺;最恨秋天的红叶,因为它在万物凋零的季节却还不识时务地鲜艳夺目,似乎永不知何为残枯。所以,他最讨厌的还是在自己最黯淡的年纪于江湖耀眼登场的付红叶。

    一想到付红叶,尤姜喝酒速度就快了起来,不自觉就醉了八分。天下渡劫修士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尤姜除了付红叶也不惧旁人,既然胸闷,索性便添杯喝个痛快。

    未料就在这时,屋顶竟传来了一丝动静。那是瓦片被高手踩踏的声音,很细很轻,若是寻常修士根本无法察觉,却瞒不过尤姜的耳朵。

    这年头还真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贼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他这个魔教教主被付红叶打得再狼狈,到底还是魔道第一人,来他面前犯事,不知死活!

    来者的冒犯让墨衣男子皱了眉,他分明是如林间修竹的儒雅面目,说出的话却只有十足的狂傲,“何方宵小竟敢在本座跟前放肆,速速滚下来受死!”

    魔教长老有云,不说话的教主当真是天下无双的俊俏后生,待他开了尊口,那就是一个欠揍的小魔头。所以,他们和尤姜作对的理由也很简单——教主话太多,看上去就不像命长的魔修。

    这话若是被尤姜得知三个老头会被骂得多惨暂且不提,此时他这一开口倒是唤来了一尊大佛。

    只见屋顶那人闻言就真的破窗而入,来者温软眉目却配薄唇,青丝白衣云雾加身,十二枚枫叶薄刃缚于银索如手链般缠在左手,可不正是他们埋伏多日的付红叶。

    付红叶天生一副柔情相貌,到达渡劫期后更是一身仙家气度,明眸更胜幽谷雨,不沾人间一点尘,就连尤姜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人生来就该穿白衣,天生就该入正道。

    奇怪的是,这往日总用无害微笑让他头皮发麻的青年,此时却是双目赤红,周身真气翻滚,分明是走火入魔之态。

    付红叶走火入魔了!

    若是往常得了这个消息,尤姜定要在魔教摆宴三日以示庆祝,然而,当这个走火入魔的正道魁首正好站在他面前,眼睛又直勾勾地看着他,察觉出其中戾气的他只能警惕道:“付红叶?你想做什么?”

    该死,玄门历来奉行以身殉道,这臭小子该不会是想在失去理智前拖着他这个魔教教主同归于尽吧?

    事实证明最了解你的人就是死对头,尤姜心中刚刚暗道不好,那赤红着眼的白衣青年便喃喃应了一句,“我要……降妖伏魔。”

    青年似乎被这话勾起了执念,本是茫然地徘徊于此,话落却是快速运转真气,改掌做爪,仿佛瞬移地揪住尤姜衣袖。待他凑到跟前看清了尤姜面容,确定正是心心念念的人,这才用寻见了猎物的语气满足一笑,“是的,我找到你了,魔。”

    青年的眉眼太柔,即便走火入魔笑起来也似小城烟雨不带半分邪气,然而他的功力并没有因此减弱,甚至还突破以往达到了散仙之境。尤姜未想只是数日不见付红叶竟已渡劫,如今状况应是渡劫失败以致心神混乱。

    这对魔道是好事,对现在的尤姜却是可怕的坏消息,渡劫期的付红叶他已无法战胜,如今的散仙又当如何应对?

    纵使心里凉了半截,尤姜仍是捏紧自己的法器奈何扇,以全力迎战前来除魔的付红叶,宁可战死绝不求饶,这是属于魔道魁首的尊严。

    谁知青年避开攻势之后做出的反击更是骇人听闻——他使出了玄门绝学沾衣贴,避锋藏锐,以巧化劲,抬手就撕了尤姜的外衣。

    此举一出尤姜就惊了,他看着疯了的付红叶一步步靠近,连天都敢指着骂的魔教教主竟觉背上有点凉,这小子的最后一道心劫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失败之后会撕男人衣服?这样下去不妙啊!

    然而,他并没有惊疑的时间,因为,疯狂的青年已欺身上前,一把夺了他的武器。

    彼此双目相对,青年只要稍稍低头便可触碰到魔修的鼻尖。尤姜许久不曾与人如此亲近,天下更无几人敢直视他,青年如此犯禁立刻让魔教教主心生怒意,张嘴便要痛骂,谁知付红叶仿佛早知他反应一般,竟是径直吻了上来,将所有怒骂就此堵了回去,得了个耳朵清净。

    百年来,他们为敌一直是尤姜怒视谩骂,付红叶微笑以对,尤姜曾大胆预测这嘴笨的臭小子挨了一百年骂心里肯定憋着股怨气,迟早得发疯。

    只是未想,付红叶会选择用这种方式堵住他的嘴,更不曾想到,这一瞬青年明眸中那仿佛要将人吞噬的狂暴气息,竟连魔都觉害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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