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展大人其人,单名一个岳,字砚清。他乃安国公的幺子,齿序第四,与展少瑛是正经的叔侄关系。换句话说,展岳也是嘉善上辈子拐着弯儿的四叔。
嘉善走的那年,展岳已经做到了五军都督的位置,即便是后来登基的新帝,在当时对展岳也是敬畏有加。
如今,展岳虽还在金吾卫任职,但是不出五年,便会调守去五军都督府。届时有兵权在手,他便是真正的从龙之臣。
重生回来,嘉善自然不可能只情愿换个夫婿这么简单。
经过上辈子的事儿,她早已看明白了。只要是庄妃母子得势,那她势必得不到好去,倒不如利用她对后事发展的了解通透,占据先机。
想到这儿,嘉善便浅笑着吩咐素玉说:“酷暑虽过去了,但是我瞧这天气还是透着股子闷热。”
“金吾卫诸人站了一日,必然辛苦。稍后,你带几个宫人,从我们宫里匀出些份例来,给展大人送点清热解暑的薄荷绿豆汤去。”
素玉一愣,金吾卫可是天子近卫!
公主这是打算干什么!
思索一番后,素玉轻声问:“殿下虽是好意,但此举会不会有些太唐突了?”
嘉善柔和地笑:“不会。”
“我知道你的意思。”嘉善不以为然地一笑,她目光坦荡,“放心。即便父皇知晓,也断不会说什么。”
“大可堂堂正正去做。”嘉善刻意咬重了“堂堂正正”的几个字音。
素玉轻点头:“是。”
果然,到了晚间传膳的时候,便有人将此事禀报给了章和帝。
章和帝正吃着嘉善从凤阳阁的小厨房,孝敬过来的天喜饼,闻言只是一哂。他随口道:“裴家大郎中了个好名次,她今日在朕这儿,又得偿所愿。”
“展砚清他们呀,是跟着沾了光。”
回报的人听章和帝这么说,自然更是由着嘉善去了。
可有人却显然不这么想,甚至为了此事,恨嘉善恨得咬牙切齿的,大有人在。
“这个贱/人。”庄妃听闻了嘉善这等作为,几乎立刻就认定了她是在收买人心。
庄妃一时愤愤,她不甘心地对身边的嬷嬷道:“她可真是无法无天,居然连金吾卫,也敢去沾惹!”
金吾卫不仅掌直驾侍卫,还兼管刑狱。即便是现如今在皇子里头,最为得意的赵佑成,见到了金吾卫的几位都指挥使,也一样要退让三分。
庄妃越想越抑郁不平,她将手中的茶盏狠狠置在桌上,缓了一口气后,方道:“陛下知道了,当真什么都没说吗?”
此时,庄妃宫里的小宫女们早已被遣了下去,只余几个贴身心腹在。但到底顾忌这是宫廷重地,唯恐隔墙有耳,窦嬷嬷还是轻声道:“她毕竟是大公主,陛下不会说什么的。”
“那展大人呢,有没有什么表示?”庄妃追问道。
窦嬷嬷摇了摇头:“这倒也没听说。”
庄妃的眼里射出一道凛冽寒光:“她是福气好。”
“可惜,”庄妃又冷冷一笑,语气带着几分落井下石之意,“投错了胎,是个女孩儿。”
窦嬷嬷的脸上也挽起一丝淡笑来,她眼角的细纹若隐若现:“若不是女孩儿,大公主也不会得陛下如此恩宠了。”
“娘娘何必将她放在心上。”
庄妃的唇角漾起笑意。
“我有时候也会想,”庄妃抿了口茶,心气渐渐平静了下来,她展颜笑道,“嬷嬷觉得,这嘉善公主,究竟是福气好,还是不好。”
窦嬷嬷似笑非笑地与庄妃对视了一眼,她轻轻答:“依奴婢拙见,自然是不好了。”
窦嬷嬷的话明显对了庄妃的意,庄妃脸上的笑意更盛,她兴致盎然地问:“如何见得?”
窦嬷嬷的眉间露出几分得意与不屑来,她轻笑一声,悄声说:“四殿下虽占着嫡出大义,但身有残疾,生来便被陛下所不喜。”
“大公主纵使再得陛下喜爱,那也变不成皇子去。”窦嬷嬷抿嘴儿一笑,“如今且任她风光一会儿又如何?”
庄妃灿然道:“嬷嬷说得正是。”
“卿本佳人,奈何——”庄妃轻轻一笑,一张端丽的脸即刻摇曳生姿。
想到了那位四殿下,她满是笑意盈盈,庄妃的薄唇一开一合,她徐徐地说,“奈何,是瞎子啊。”
窦嬷嬷的嘴角也挂着嚣张的弧度,她替庄妃续上茶,主仆俩各有各的自鸣得意。
嘉善明显不知道,庄妃曾在背地里这样腹诽了她。
用了晚膳后,她便带着人在凤阳阁的库里转来转去——嘉善每个月是有份例钱的,虽然不算多,但以往在宫里时,也够她用了。
她也是出宫建府以后才知道的,原来在宫外,花钱的地方有那么多。
虽然如今还不着急嫁人,但是嘉善心里已经有了危机感。有钱方好办事儿,她还是得防患于未然才行。
于是,她便带着几位宫女,来自己的藏宝地转了转。
嘉善每年过生诞时,各个宫里的娘娘、各个世家的夫人,还有她的母舅家裴家都会送许多好礼来。
但她也不可能为了钱,把别人的礼物拿去卖了……
嘉善正愁眉紧锁的时候,带着人去给金吾卫慰问完了的素玉,已办完了事儿,回来赴命。
“奴婢将汤水放在金吾卫的轮值室里时,展大人正好在。”素玉回禀说。
嘉善“嗯”了声,想了想,她还是追问道:“他有没有说什么?”
素玉摇头。
她面色微窘,从怀里忽然掏出了用纸袋子包裹着的一袋小东西。
“展大人,只让奴婢,把这个带给您。”素玉犹豫地将东西交给嘉善。
嘉善好奇地亲手接过来,她慢慢拆开了袋子外横竖绑在一起的绳子。里头是几块约三寸长、一寸宽的东西,呈淡淡的乳白色,看着颇为可口,面上似乎用淀粉裹了一层,闻起来还有地道的酥香味儿。
嘉善尚未见过此物,不由奇道:“这是什么?”
郑嬷嬷凑上前,笑说:“是关东糖。”
一听是糖,嘉善却只“哦”了一声,她心里想着:这个展砚清,是把我当小孩子哄了。
她随手交给素玉:“我不爱吃糖,赏你们吃吧。”
素玉见嘉善神色淡淡,只好收下了,却也不敢真的吃。
当日守夜的时候,素玉宿在外室,还未入睡,便听到嘉善在里面唤人,她匆匆披了衣服赶过去。
嘉善生就一般俊眼修眉,肤如凝脂。这时候的她,褪去了发丝上那些花枝招展的钗玉,倒显得如清水芙蓉般秀丽了。
素玉不敢多看,只轻声道:“请殿下吩咐。”
“晚上赏你的关东糖呢?”嘉善直白地向她摊出一只白嫩的手心,“还我。”
素玉就防着这一下,因此一直没敢吃,她将关东糖交了过去。嘉善便道:“嗯,下去吧。”
还不忘交代一句:“不许和别人说。”
素玉连连道:“是。”
嘉善将那包着关东糖的袋子拿在手上轻轻晃了晃,她托着腮说:“我就尝一个,尝到了是什么味儿,再分给她们。”
嘉善拿起一颗关东糖放进嘴里,酥香的饴糖味儿顿时充斥了她整个味蕾。
她咬了一口,感觉尚未尝出味儿来,那糖便没了。
于是嘉善又尝了一个……
直到第二日,素玉等人来给嘉善梳洗更衣的时候,发现桌上只剩下一个纸袋子,里头的关东糖全都不翼而飞了。
嘉善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道:“素玉,昨夜赏你的糖好吃吗?”
素玉硬着头皮回:“好吃。”
嘉善便又笑道:“香不香?”
素玉:“……真香。”
嘉善方温尔一笑。
其实上辈子,嘉善和展岳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嘉善是公主,虽嫁去了安国公家,大多数时间也仍是宿在公主府里。
还有好几次,嘉善去安国公府赶赴家宴的时候,展岳甚至都不在。
彼时,安国公府上的太夫人和老安国公已经去世,轮到了嘉善的公婆,也就是展岳的大哥大嫂当家。
展岳那时候刚升任五军都督,他似乎是军务繁忙,极少回来。既然安国公府众人不主动过问,嘉善就更不可能主动提了。
只有一次,展岳曾让嘉善感到了刻骨铭心。
那时候,父皇刚薨逝不久。嘉善与众人跪送完帝王的灵柩出宫以后,她才在素玉几人的搀扶下,缓缓地往公主府的方向走。
不料,几人在东直门,碰上了时任左都督的展岳。
展岳并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正三品武将服的官员,官员的神色谦卑又尊敬,似乎在向展岳通禀什么。
嘉善认得,此人是新上任的金吾卫都指挥使。
想到展岳在金吾卫经营多年,如今又手握重兵,是新帝都不得不去依赖倚重的人物。
嘉善只好强打起了精神,道一句:“展都督安。”
展岳对嘉善微微点了头,他语气清淡地道:“殿下要保重身体。”
嘉善微怔。
赵佑成即位以后,许多人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还愿意来主动关心她身体是否康健的人更是极少。
嘉善轻轻颔首,算是领了他的好意。
却听展岳继续道:“先帝在弥留之际,我有幸随侍先帝左右,曾听到先帝,提起过殿下。”
他的声音如春风般温柔和煦,嘉善不由神情一顿。
她抬起头,忍不住与展岳对视了一眼。
展岳身高八尺有余,比身边的武官还足足高了半个头。
这样一个人,却长得唇红齿白,色若春晓,眉目可入画。若不是手上拿着一把肃杀的佩剑,他这长相,可算是真正的美玉无瑕。
那一年,嘉善已于展少瑛成婚八年,时二十四了,展少瑛亦是将近而立,姿态不再年轻。
反倒是这位展都督,名为展少瑛的长辈,也到了三十有三的年纪,却依旧形貌昳丽,姿容似雪,似乎身上藏着让人一眼看不尽的岁月。
难怪她一直听说,许多大人送给展都督美妾,却都被他原封退回。想必他平时,看自己就够了吧?
嘉善从他的相貌里回过神,她苦笑着问:“是吗,不知父皇都提过我什么?”
展岳微微抿唇,他的目光,在嘉善的身上停留了一时片刻。
须臾后,他方开口道:“先帝说,‘嘉善至今无子,朕归去以后,不知有谁,还能继续护着朕的孩子了……’。”
嘉善强忍住喉咙里的酸涩,她垂下眼睫,一时间,心中温热而酸楚的情绪,复杂难言。
展岳却只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他的目光,像是雪山上万年不化的雪,清冷得失了温度。
嘉善拂去裙摆上的灰尘,哽咽道:“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
这番话无论真假,皆是出自展岳的一番好意。
“多谢大人。”嘉善恻然转首,她哑声说,“我会保重自身的。”
展岳终于“嗯”了声,随后,嘉善似乎听他轻叹了口气。
嘉善的意志,几乎要在这声叹气里溃不成军。
她勉强与展岳告别完,终于头也不回地从东直门出了去。
至于展都督,在她走后,是为她可惜、可叹还是可悲,这一切,嘉善都不得而知了。
自那之后,两人再无交集。
偶尔听到的消息,也都是展大人红旗飘飘,圣眷不衰,她只知道他在军中的声名威望变得一日比一日高。
而相比起来,嘉善却没有那么幸运。她甚至没能信守住对他的承诺。
因为,此后一年,她便香消玉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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