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孔氏于十一月初入的宫,至今, 已有将近两月的时间。赵佑泽上一世就是被他医治了两个月以后, 发现自己能看到了光。
如今元康的神情陡一郑重起来, 嘉善的心不由跟着提到老高,她在赵佑泽身旁端正坐好。
内室里因地炉而升腾起的热气, 好似猛地急促了起来,烘得嘉善心口一阵激荡。
她勉力使自己平静,抓起一旁几上的手炉握在怀中。
嘉善缓缓地问:“元康要说什么?”
赵佑泽慢吞吞地抓起了一颗绛紫色的葡萄塞进嘴里, 先吐了颗核出来后, 他方平缓地道:“子时的时候,阿姐看到焰火了吗,是不是很漂亮?”
嘉善耐着性子答:“五彩斑斓地,很漂亮。”
她拨着手炉,微微一笑。
这时候, 素玉去拿了新的炭火, 丹翠还领着宫人们在亭子里收拾他们刚才胡闹过后的残乱。
除了他们姐弟,内室里再无其他外人。
嘉善压低声音, 帮赵佑泽将额上的碎发拨到耳后去,她轻声问:“元康也看到了, 对吗?”
赵佑泽抿唇笑了一下。
他抬起头,小小的脸上, 一双眼眸乌黑而清澈, 好似真像展岳方才画里的那样, 充满了生机。
赵佑泽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在加深, 因为喝了些酒,他不由红着脸道:“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只是觉得眼前,好像一下子有了光。”
“茅塞顿开的那种光。”赵佑泽道,“我后来问素玉姐,焰火是什么样子的。素玉姐与我说,是像天亮那样。”
他屈起一指挠了挠下巴,有些疑惑地道:“我没见过天亮。可我觉得,眼前场景合该也差不多。”
嘉善百感交集地摸了摸赵佑泽的发旋,他的发丝细软,还一如个没长大的孩子。
但是十来年过去,她的阿弟,早已不知不觉长这样大了。
嘉善的唇角逐渐漾起笑意,她坦然看着他,轻轻地将他搂在了怀里。
嘉善道:“素玉没说错,元康也没有看错,正是像天亮一样。”
赵佑泽“喔”了声,接着道:“可就只有一刹那,现在我的眼前又是黑蒙蒙一片了。”
嘉善望向天际的颜色,含笑说:“那等明日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唤元康起床。你看看,能否见到真正的天亮。”
赵佑泽问:“可以吗?”
他抿着唇,头一回在嘉善面前露出了点儿无助而灰心的情绪。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赵佑泽的话也比原先要多。他抓着嘉善的手,出了点细密的汗,却仍然湿哒哒地握着嘉善的手指没放开。
他道:“阿姐,不瞒你说,我偶尔会害怕,这只是昙花一现。”
“我若一直看不见便罢了,可如果在看到光以后,又成了双眼不能视的瞎子。”赵佑泽一手捧着下巴,平淡道,“我觉得,即便是圣人,也会有心理落差。”
他语气低哀,用的并不是非常伤心的语气,可嘉善听着,却无端觉得难受。
嘉善道:“别这样讲。”
“记得适才,元康说过什么吗?”嘉善的瞳仁里含着轻轻浅浅的笑,她面容如春风,朗声道,“瑞雪兆丰年。今年的一切,都要顺利。”
“不要想多,安心睡个好觉。”嘉善长眉一扬,她用手帕,认真地擦掉了赵佑泽掌心里黏糊糊的汗渍,她笑了笑说,“初五的时候我会请舅母带着孔大夫进宫来,请他帮元康再认真看看。也许——”
嘉善话音一转,目光宠溺道:“元康,能见到阿姐出嫁呢。”
赵佑泽黯淡的情绪果然被扫去了一大半,他兴致盎然地问:“真的吗?”
“真的。”嘉善满脸笑容,拍了拍他的背说,“不早了,快去歇着。明日我唤你起床时,可不许赖。”
赵佑泽面上微微露出喜色,他听话地拿起一个汤婆子,由素玉牵着到了自己的房里去。
赵佑泽走了以后,嘉善的面上却撑不住地多了一些凝重。她静静剥了几颗紫葡萄吃,还是素玉来回报说“四殿下已经睡下了”后,嘉善方回过神。
她侧过半张脸,容颜娇嫩,一边想事儿,一边拿着湿了的巾帕净手。
外头的雪,不知在何时已经缓慢停了。
红瓦白墙都失了原本的颜色,天地苍茫,地面上铺满了密集的雪花朵儿。内室里炭盆的炭火一直未熄,熏着整个堂内都香烟袅袅。
嘉善深深吸了口气。她的神色如三月春风里,最温柔的那截绿意柳枝。
嘉善道:“既如此,大家早些去歇着。这个时辰,也不必留人特地守夜了。一年难得一次,且贪个懒吧。”
素玉道“是”,上前搀着嘉善走进了内室歇下。
翌日便是大年初一。
赵佑泽早起后与嘉善一道用完了早膳,便到长乐宫去给静妃请安。
静妃到底抚养了赵佑泽近十年,他也是在静妃膝下长大的。新年第一天,他于情于理,也该去向静妃问候一声。
不巧的是,赵佑泽刚走,章和帝却带着陈功,来了凤阳阁里。昨儿半夜,大雪确实隐约停了一阵,几近天明时,却又开始飘飘扬扬地下,像鹅毛似的,整个屋檐上都堆满了玉叶银花。
这个时辰,宫人们只来得及将各个宫门前的积雪铲掉,凤阳阁里的积雪却还铺洒着满地。
嘉善和赵佑泽昨晚堆得雪人,也未完全化干净。
章和帝进来一看,只见有五个白团子一样的东西聚在院子里。个顶个都是锅底盘大的脑袋,水桶腰似的身子。
章和帝笑问:“那是什么?”
陈功乐着回:“昨晚守岁时下起雪来,大公主带着四殿下信手胡闹的。”
他为章和帝一一讲解道:“中间的是您与皇后,皇后手上牵着四殿下,您手上牵着公主。至于边上那个,乃是公主堆的展大人。”
章和帝目光一转,竟亲自上前去,将那雪人又加厚了一层。
玩完以后,他轻轻拍了拍手,驻足停了一会儿,才走到正室里去看嘉善。
嘉善正让素玉团好面粉、擀上面皮,再准上一些肉馅素陷,大家伙儿一块其乐融融地包饺子吃。
没料到章和帝来了,她忙从榻上起身,悠悠行礼道:“这样大的雪,父皇怎么过来的?儿臣正打算去看父皇,连彩头都备好了呢。”
章和帝见一桌子的面粉面皮,哪还有不明白的。先唤人收拾了下去,他方说:“这些不过是小节。你转眼要出嫁了,是时候收收心。”
嘉善笑了下,她明眸皓齿,黑眸专注地凝视着章和帝。
她道:“这约莫是儿臣最后一次在宫里陪父皇过年。儿臣昨儿没能和您一同守岁,今日若不再做些什么,实在心难安。”
“嗯。”章和帝浅啄了一口刚上的热茶,他状似不经意地问,“元康呢。昨日守岁完,他不是顺便歇在了你宫里,怎么不见他?”
嘉善声调清脆,她笑回道:“元康一早起来,去给静妃娘娘请安了,说是中午用了膳再过来。”
章和帝平淡无波道:“他对静妃,倒算得上孝顺。”
章和帝的话里难辨喜怒,只是那双寒谭似的目光,忽地在嘉善身上打了个转。
嘉善微抿起唇,她眉间轻轻蹙起。
章和帝的长眉微扬,他的嗓音低而绵长,紧紧地盯着嘉善问:“你没有什么别的话,想要和朕说吗?”
嘉善的呼吸声变得轻微粗重,她沉默了一会儿,缓慢跪下道:“儿臣要向父皇请罪。”
“好好的日子,谈何请罪?”章和帝的脸色稍有缓和,却没有要令嘉善起身的意思。
他沉吟片刻,语气肃沉道:“在你心中,定把朕看作一个无情的父亲吧。”
章和帝的声息轻飘飘地,听在嘉善耳朵里,却一下仿佛有了千斤重。她心下微沉,立刻明白过来,恐怕孔氏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没有瞒过父皇去。
嘉善面容苍白,她低声道:“父皇明鉴,儿臣绝没有一刻做过此想。”
章和帝摩挲着茶盏,没有做声。
“儿臣知道,父皇虽是我和元康的父亲,但同时也是九五至尊。您心系天下,自然不可能只为我和元康考虑。”嘉善的语气真切,她轻轻扣了个头,“可儿臣是个自私的姐姐,远不如您胸襟广大。元□□来便眼不能视,母后又去得早。他还那样小,若我再不看顾着元康一些,这深宫中,只怕就没有人真心待他了。”
“孔氏的事儿,是我决意瞒着您的。”
话说到了这里,也没有必要继续藏着掖着。父皇既然摆出这幅样子,分明是有备而来,她若再行隐瞒,只怕小灾要酿成大祸。
嘉善说:“也是怕他医术不佳,治不好元康的眼睛,反而惹了父皇担心。”
章和帝的面色看不出生气,他眼眸淡淡地,问说:“你瞒着朕,真的只是怕治不好?”
嘉善抬眸,见章和帝的目光有如鹰隼,她不禁微颤了颤睫毛,轻声说:“父皇英明。”
“元康的眼睛如今有了乍见光明的希望,儿臣亦斗胆与父皇交心长谈。”嘉善的语气,在这四面熏着碳的暖阁里,有如烧灼了般,滚烫地往章和帝心里钻。
章和帝目光如火,他揉了揉眉心问:“你要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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