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展岳周身寒气浸浸, 他眉宇间自带一股英气逼人。此时此刻,月华的清浅并没有柔和他脸部的线条, 反而使他那张白皙的侧脸,棱角显得更加深刻分明。
张氏的喘气声, 在展岳的威逼下瞬间变得沉重起来。她强撑着脸上笑意,色厉内荏地道:“自然是,谁心虚, 就说谁了。”
展岳淡然一笑, 嘴唇轻轻地向上歪起。他的神色平淡无波, 目光里虽还有冷意, 可那似笑非笑的薄唇, 仿佛已经不在乎张氏口吻之中的冒犯了。
迎春一直站在张氏身后, 见四爷这样,还以为他是真打算“一笑而过”, 心下刚一松。
她却见展岳骤然抬起手, 直接抄起一掌狠狠扇在了张氏脸上——迎春只听见了,极清脆的一声“啪”。
张氏和迎春,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张氏的半边脸,登时被打得高高肿起。迎春也在顷刻间瞠目结舌, 半晌后,才回过神。
被人这样在贴身丫鬟面前侮辱, 张氏眼里迸发出毫不掩饰的怒意, 她面孔扭曲道:“你敢打我!”
展岳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他压低了声音:“我为什么不敢。”
“你以下犯上。”张氏的瞳孔急剧地收缩着,“我是你长嫂。”
展岳盯着她,轻轻笑了声:“以下犯上?”
“那我就犯了。”他抬脚,似乎是想离张氏近一些。
迎春还以为展岳又要动手,忙上前一步,护主地挡在张氏身前,轻声斥道:“四爷,您在朝野上再怎样威仪,回了府里,我们夫人都是您的长嫂。长幼有序,您对嫂子动手,对女人动手,是不是也太失男子气概了?”
展岳的脚步停下,他凝眸,望向张氏和迎春。展岳这一掌虽还留了几分情面,可张氏的腮帮子已经红肿不堪,她捂着半边脸,眼里的森森恨意不亚于适才的展岳。
展岳抿了抿唇,他静静问:“很疼吗?”
迎春口齿伶俐地答:“不若我也扇四爷一巴掌,四爷看疼不疼。”
展岳兀自一笑,他随手解掉身上的灰裘,扔给了跟在后头的刘琦。
从展岳的脖颈处,露出如清雪般洁白的衣襟来。展岳的双目盈盈,他眸子乌黑清亮:“你们夫人,刚才不是也打了我一巴掌吗?”
“我见你尚有几分透彻。怎么你以为,只有打在脸上的巴掌叫打,打在心里的不算?”展岳握紧的指节发白,他的视线,再望向张氏时,已添了几许尖刻锐利。
他半眯着眼道:“我问你。夫人那句婊|子,说得是谁?”
展岳平日在府里,话一向不多。许多下人都以为他谋略虽高,但可能不善言辞,不巧,迎春就曾是其中一员。
现下四爷忽然露出了辩口利辞的一面,迎春微怔,不由地哑口无言。
这事儿,说到底,也是她家夫人理亏。别说老太君肯定不会护着她们,即便是闹到了国公爷那里去,以国公爷的性子,也绝不能容忍,自己的妾室被人称作“婊|子”,那岂不是在捎带着骂他?
会娶婊|子的是什么人?!
迎春不敢再和展岳对视,她的脸上有着无处可逃的干涩。
展岳淡淡道:“我不和女人动手,可我的底线,你不能动。”
展岳将“底线”那两字咬地极重,几乎直接砸到了张氏心上。
他话语微顿,幽幽一笑说:“世子夫人,该没有忘记李妈妈吧?”
迎春和张氏一起抬了头。张氏紧紧咬着牙关,配着她那张半肿的脸,倒有些说不出的可笑。
但此时,根本没有人笑得出来。迎春甚至微微地发起了颤。
张氏道:“你想说什么?”
展岳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张氏,他神色已如常:“我想,有李妈妈前车之鉴在先。夫人不会愿意看到,那种情形,再发生在瑛哥儿身上。”
“你敢!”唯一的儿子就是张氏的命根子,她哪能受得了这种威胁!
她一把推开迎春,深深地与展岳对视上:“瑛哥儿是嫡长孙。你要是敢对他怎样,国公爷和老太君都不会放过你。”
张氏说这话时,仍是捂着半边脸,可那尖刻的声音,好似从来没受过伤。
展岳尤未所觉,他笑意浅淡疏落,轻轻点了下头:“我敢不敢,不是看我,而是看你。”
他的声线清朗温润,仿佛是个十分温和的少年,仿佛从来没做过掌掴张氏的事情。
展岳笑道:“若你再碰到我的底线,你可以看看,我是敢,还是不敢。”
最后几个字,展岳说得很轻,但是那双瞳眸中的森冷之意,几乎直接映进了张氏的骨髓之中。
一时鸦雀无声。
张氏恨恨望着展岳,展岳也分毫不让。
片刻后,展岳清冷的声音才又朦胧响在了张氏和迎春耳边——
“公主脾气不好,日后她和夫人成为妯娌,还请多担待。”
说完这句话,展岳便不再看她们,而是带着刘琦,长腿迈开,径直往闻老太君的院子里去。
他来时静寂无声,走时却声势浩大。
迎春想也能想见,夫人此刻必然心情很不美妙,她在短暂间也不敢发音,更不敢近张氏的身。
直到张氏说:“我们回去!”
迎春才低眉顺眼地道了声:“是。”
这事儿,却并没有因为展岳的单方面离开而告终。迎春回到院子里以后,剥了个刚出炉的新鲜鸡蛋来给张氏敷脸,边敷边叹道:“明日大公子还要过来请安,看到夫人这样,该如何交代?”
张氏眼里犹自怨毒,她恨声道:“实话实说!”
迎春能作为张氏的陪嫁跟进府,脑子是有的,心机也是够,听到夫人还想继续追究下去。她迟疑片刻后,忙说:“大公子和四爷,到底是叔侄,来日,说不定能有守望相助的时候。何必再继续牵连……”
张氏转目看迎春,从她的喉间漫出一声嘲讽的轻笑,她冷道:“守望相助?你看四爷那个样子,有半点要和大公子守望相助的姿态吗?”
“既然他先不要脸,我还畏手畏脚地给谁看!索性与他撕了脸皮。”张氏的面色阴郁,说着说着,她不禁又怒火中烧起来,遂一把推开了迎春的手,自己拿着鸡蛋轻轻揉着脸颊。
迎春摇了摇头,缓慢道:“夫人。如果齐乐侯府知道我们府上内宅不和,恐怕不愿轻易将女儿嫁来了。大公子眼看着要成婚,这时候,多生事端,对我们也不是太有利。”
任何时候,只要拿出展少瑛来说事儿,都可以让张氏的头脑最快冷静下来。
张氏双目一眯,锐利的指甲在薄薄的鸡蛋清上,顷刻间划出了一道裂缝。
她脸色煞白,呼吸声在沉重和轻缓中来回变换了几次,张氏的目光依然很瘆人。她将鸡蛋拍碎在桌上,肿着半张脸,妥协道:“这几日,对外称病。”
张氏虽然神色不虞,但终于肯听了劝,迎春也总算敢呼出一口长气,她点头:“是。”
张氏的脸上浮起冰冷笑意,她的面孔笑得斑驳而扭曲,声调好如毒蛇:“我们和展砚清,从这一次,就正式开始了。”
夫人受此大辱,虽有些“因果报应”的原因在,可依夫人的脾性,自然是不可能就此罢休的。迎春跟在她身边多年,明白她的气性,只好又拿了个新鲜的煮鸡蛋来,一边替张氏揉着脸,一边垂下了眼睑。
——
而这头,孔氏断断续续地为赵佑泽看眼睛也有了一个月的时间。这期间,赵佑泽自然是住在凤阳阁里要多一些。
这日晚上用完膳,郑嬷嬷却忽然来了。
自从素玉几个都大了以后,郑嬷嬷便开始着手放权,如今含珠被处置,正是素玉最得嘉善信任,郑嬷嬷也是信得过素玉的。除非碰到机要问题,她几乎不会去一一过问凤阳阁里的事儿。
嘉善见郑嬷嬷头上有微汗,便亲自给她倒了杯茶,笑着打趣儿说:“嬷嬷怎么跑得这样急,后头没有耗子追您呢。”
郑嬷嬷显然无心和嘉善玩笑,她眼皮间的褶皱很深,压低了声问:“殿下最近,是不是一直在为四殿下操心?”
郑嬷嬷语焉不详,但嘉善如何会听不懂。
她泰然自若地道:“是。”
“目前还不知结果如何,我想着嬷嬷年纪大了,便暂时未告诉您。”嘉善见郑嬷嬷脸色发白,不禁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郑嬷嬷的眼眸淡淡,她抿住了干裂的嘴角,摇头说:“没有。”
“老奴只是有些紧张。”郑嬷嬷轻道。
郑嬷嬷是嘉善和赵佑泽的奶嬷嬷,眼看着他们两个长大成人。待他二人,如待自己孩子没有什么差别。现下赵佑泽的眼睛碰到了光复的希望,郑嬷嬷紧张也是常理。
嘉善笑一笑说:“还没到医治的紧要关头,嬷嬷不必时刻挂怀。我就是怕出现这种情况,才瞒了您。”
郑嬷嬷微点了下头,目光却仍然很沉重。她沉吟了一下,缓慢地叹道:“若是皇后还在,看到公主对四殿下如此有心,不知会作何想。”
“母后会高兴的。”嘉善弯着唇道,“元康的眼睛从来就是母后的心头憾事。她知道元康能看见这世界,一定会很高兴。”
郑嬷嬷的瞳孔黑黢黢地,想到早逝的皇后,她埋着头,百感交集地喝了口热茶,心下情绪一时低沉极了。
郑嬷嬷走以后,嘉善却又迎来了一位“稀客”。其实也算不得稀客,毕竟展大人在公主面前,做这等“溜门撬锁”的事情委实不算少。
嘉善听到外室有响动,披了件赤红的狐裘出去,素玉几乎被展岳给吓到。幸好她一向稳重,没有出声喊人。
见到公主出来了,素玉忙识相地说:“奴婢去沏壶茶。”
看到展岳,又想到汝阳长公主临走前交代的话,嘉善真是骂也不是,心疼也不是。她眼睫微颤,忍住了想要训他的欲/望,轻声问:“有什么事儿吗?”
展岳微讶地挑起长眉,将手上长长的一张纸递过去,他眉眼带笑:“聘礼单子出来了,我想先给你看看。”
嘉善“哦”了声,顺手要接过来,展岳却以指尖压着另一半,一副要给不给的架势。
嘉善忍不住抬眼,盯着他问:“不是要给我看吗?”
展岳乌溜溜的眼珠直直地望着她,见她脸颊柔软,面上竟没有一丝怒气,不由地更奇怪了。
展岳压低声线,好整以暇地问:“我趁夜过来,公主居然不觉得我无礼,不想说我几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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