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南选中塔伊夫不只因为那曾是他的故乡。造纸工坊的建立需要足够的原材料,而遍观整个阿拉伯帝国区域,拥有丰沛水源和茂盛林木的地方实在不多。阿拉伯半岛充斥荒漠戈壁,叙利亚旷野满是王公贵族。埃及行省和亚丁阿曼倒是土地富饶,分别是整个西亚的粮仓和香料铺子,但又离巴格达和大马士革太远,阿德南的人脉延伸不到那儿。因此老商人深思熟虑后选择了塔伊夫,这座位于山脉和要道上的山城。它气候温和,从岩石下涌出的地下水无穷无尽,它出产各类农产品、肉奶和香氛,它的直接顾客就是麦加与麦地那。
除了巴格达外,还有谁的用纸需求会多过麦加?这是为阿德南量身准备的新起点,何况它离血鹰强盗团藏身的内夫得沙漠还那么近。塔伊夫俗称“夏都”,也是许多达官贵人们在炎热时会前往避暑的城市。如果在那儿扎稳脚跟,阿德南的人脉就可在那时发挥作用,方便暗中与血鹰互通有无,交接赃物和信息了。
但首要的问题,先是搬家。姜媛问:“你确定?”阿德南道:“这是最好的法子,亲爱的贾南。”
在这个冷兵器时代,没有火车和飞机,单靠人力骡马运输搬家不是件易事。在地图或沙盘上看,这很容易,一条由商路连接而转折的线,从巴格达到大马士革再到塔伊夫。姜媛和阿巴尔曾走过这条路,随商队自如地交换水陆行程,走完这段行程大约只花了两个月。
但基业的转移,不是一朝一夕。单人两骑和万贯家财走过迢迢千里绝对是以指数级向上增长的难度。阿德南待过许多商队,对这件事情很了解。风沙戈壁,凶徒和野兽,老弱病残一多起来,疾病的阴霾便能轻易地笼罩人群,经验丰富的老商人在深思熟虑后选择了性价比更高的办法。
“我们可以雇商船南下,走从阿曼到埃及的航线。”
他这么对姜媛说。他们正盘腿对坐在地毯上,中间是个沙盘,已用手指画出了歪歪扭扭的道路,将前人口耳相传的粗略地图展现其中。
“我有一些海上的朋友,他们走过这条航线。虽然人多会麻烦些,但总比在陆地上走的好。我们能将金币换成货物,运去阿曼和亚丁贩卖,再将得来的钱采购当地珍宝后,装船去埃及。”
这大概是只有航海时代才会出现的神奇思路,西方人开了先河后追逐金币的商人们踊跃相随。他们为了绕过亚述帝国而开辟航道,从非洲的好望角绕过,通过印度洋前往东方贩运香料。阿德南道:“到了埃及再换陆路,从亚历山大港卖了货物再买驼队,跟运粮队走到塔伊夫,就会方便安全得多。”
抛去这个设想实行的难度,姜媛只能承认这确实是更好的法子。丰饶的尼罗河流域出产棉花麦黍,是整个阿拉伯帝国的粮仓。强盗们通常不碰去麦加的运粮队,他们兵力强大还无油水。有些商人会跟着队伍行走,这需要一些关系和贿赂,不过阿德南既然会提出这条路线,他自然有门路。但姜媛不需走这条路,阿德南委托她更重要的任务:“我会派第一部分人先去塔伊夫购买房产土地,建立作坊,你随后去监督。”
老商人向来遵奉骆驼与羊马不能拴在一个栏里。他倒也想亲自先去塔伊夫,但一人不能劈开两半,阿卜杜勒不能独立跟船航海,造纸和血鹰的事又只能姜媛去做。阿德南满怀愧疚吟道:“我指望让白羊在我家中安享歇息,岂料又要让它再走征程。”他为此长吁短叹很久,只是无论如何找不到更好的人选。姜媛微笑安慰他说:“我很乐意能帮到你,亲爱的阿德南。”
——只是这样他们就得分开,阿德南这条路太过漫长遥远,要绕过整个阿拉伯半岛,沿非洲而上。大西洋的季风不是常年吹拂,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她问:“要多久呢?”
“两三年或许太久,一年却又不够。”阿德南叹息道:“我的掌柜和管家知道你和唐国使臣交好,不会为难你的。”
姜媛想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轻松些,故意问道:“你会坐船吗?”
贝都因人的后裔大多习惯陆地,海上风暴可能还不是对他们来说最严酷的灾难。阿德南故作生气:“怎么对你义父这么说话!我年轻时也差点去亚历山大港参军,为哈里发战斗了呢!我还身强力壮得很,可以独自杀死一头疯狼!”姜媛便笑起来,指了指:“那你就得少吃点这个了。”
两人看向他手边的盘子,那里满放着宰娜白的手指——甜点的名字。炸成金黄色的手指饼上洒满蜂蜜和糖浆,每一口都是幸福到爆炸的卡路里。阿拉伯人嗜甜,无糖不欢。姜媛拿过盘子说:“不能再吃了。”
阿德南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哈哈大笑:“你是我的孩子,你履行你的职责,我也履行我的职责。做儿子的怎能违抗父亲的话,我还没吃够,我命令你把这盘点心还给我。”
姜媛也笑起来。他们彼此看看,拍拍对方的肩膀。
余事便不再赘述,一个月后,姜媛带着阿德南三分之一的金币货物,和他先行的家仆工匠一同出发。他们加入众商联合的大商队,从巴格达起始,这条陆上的终点要直达亚丁。
姜媛有时想起被她暂放在沙漠中的太阳,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是衣锦还乡。她要做的不多,只需每到一个城市便让手下的仆人去贩卖和进货。她算数很好,给钱也大方,加之身手矫健【那手刀劈断木板的神器技能又再次在人群中流传】,仆人们不大在她面前弄虚作假。姜媛自己则能带个黑奴去城里游玩,购买些小物品,观看风土人情,品尝各地的特异食物。总而言之,这段旅程细究起来还是十分惬意的。
一个月后她在大马士革收到阿德南的信,信中说他们要出发了。姜媛还在巴格达时去港口看过船,那时它们还没下水,在装运货物和做维护,那些船桅杆林立,在水中齐排列着,像震撼人心的巨人。她将信纸收好,如无意外的话可能这就是几个月内收到的最后一封信了。行程的地点无论如何无法确定,下一封信的地点只会是在塔伊夫。她默默祝阿德南一路顺风。
真正艰难的旅途是离开大马士革之后,商队们会进入荒野和沙漠。夏天来了,这是阿拉伯半岛最炎热的时候。这时还会行走在商路上的人们会少许多,但货物贩卖也会因减少竞争者轻松暴利得多。风险与财富并存,这从来不是空话。然而他们即将通行这段地方向来是野兽与强盗一同出没,凶险无比。
商队因实力雄厚,在耶路撒冷雇佣了八名巨蜥骑士,他们将全程护送他们到亚丁。
姜媛第一次看见这种兵种。由来自阿拉伯本土、波斯和突厥的战士购买的军队中退役的巨蜥。它们个个长相狰狞,四肢粗短,甩着粗大的尾巴,仿佛伏在地上一般,像怪物一样走路。除了主人,白天人们是不敢接近这些凶暴的野兽的,夜晚它们取下嘴套时就更要退避三舍。巨蜥会将路过的兔子和老鼠都吃进嘴里,如果让它们碰到甚至会吃人。一路上已经有两个奴隶因为喂食时不慎被巨蜥咬死了,它们性情凶残无比,是刻意这样培养起来,和敌人作战的兵器。
商队为这群巨蜥骑士出的安保费基本是所有这类支出的一半。但很值得,路上姜媛不确信是不是远远看见过强盗,那些斥候远远看过就会避开。也有遇到不信邪想来抢劫的家伙,就被一次冲锋打倒,基本而言,整段旅程还是很安全。只是当初和阿巴尔一起走的时候不觉得,如今在近百人的队伍里,会觉得戈壁如此空旷荒凉,整条路上只有他们一行队伍,五百头骆驼从头到尾一字排开,几近望不到头。姜媛谨慎地约束自己的人手,尽量不让喝酒,这些事情和她一起行走的一些商人们也一样在做。
进入沙漠的第八天他们提前观测到一场沙暴,赶到绿洲中躲避。在沙漠中沙暴很平常,而且这次沙暴规模很小。但再往前行时出了意外,一群黄羊慌不择路地撞进绿洲,它们应该是在躲避沙暴时误入了蝎子群,有时候这确实会发生。黄羊为了解毒会大量饮水,但蝎子的毒素让它们倒毙在水边。一部分幸存的黄羊飞快地跳走了,其余的尸体和蝎毒污染了水源,水喝不了了,可五百头骆驼还没喝够水,队伍里还有一半人没有装足水囊。
姜媛也被叫去商议,他们原本计划在这个绿洲休息三四天,让驼马歇够再上路,现在领队只能建议他们立刻离开这个绿洲,继续赶路,绕道去另一个不在路线上的峡谷取水。那里虽然只是个小水潭,却更近些。否则下一个绿洲需要五天时间才能到。骆驼任务重,不能亏待,而分人去那里取水也是不现实而危险的事。唯一的问题是:“或许会遇到强盗。”
“难道因为路上拦着毒蛇就不下脚。”一个商人说,他的骆驼和货物是最多的。“我们人多,还有巨蜥骑士!”商队既然合在一起就绝不能分开走,那些有水的人说不过没水的,只能答应改道。
他们走了一天半的时间到了峡谷,是一线天的地形。姜媛原本担心会在这里碰到敌袭,不过大家脑子都不笨,早就派人上去查看。似乎一切是安全的,没有任何人在这里。峡谷凉爽的环境也让人精神一振,舒适不已。但这里地形崎岖,无法让五百头骆驼扎营,人们只能在峡谷外找块平地暂时扎下帐篷修整,轮流运水出来,让骆驼和人都喝了个饱。
姜媛刚收拾完自己的东西,擦了把汗,坐在地上喝水。正值黎明初升,火红的半球即将升起到地平线上了。她慢慢喝着水看这景象。峡谷里的水特别冷冽而甜,和其余绿洲的水源相比别具风味。“呜——”骆驼叫起来,就在这时她听见天上有鹰鸣,她心一惊,抬起头来,一头鹰正在他们头顶上飞过去。与此同时她听见巡逻的战士的喊声:“敌袭!”
人群沸腾起来,地平线后的朝阳中突然跃出了一排黑影,几十匹骆驼和数匹马从沙丘上奔驰下来,除此之外四面八方都出现了呼啸。一群强盗已经将他们包围,战士们想拿起刀剑上战驼,但行走多时疲惫,加之刚放松戒心喝饱了水,就连骆驼也脚步虚浮,失了气势。三个巨蜥骑士仓促之间并肩冲出,蜥蜴迎面撞歪了两头骆驼,骑士被踩在脚下惨叫起来。但这也阻碍了它们的脚步,更多骆驼围着他们丢出套索,须臾之间,巨蜥骑士也摔在地上了。
“先停手!都先停手!收拢!”姜媛听见领队人声嘶力竭地用他那大马士革口音的阿拉伯语喊:“收拢!他们没有攻击的意图,他们是来索贿的!”几百匹骆驼和马将他们包围,上面个个乘坐着手握武器的嗜血强盗。姜媛的目光越过正在厮杀的人群,望向沙丘上。鹰收拢翅膀,落在其中一个人的扬起的手腕上。他□□的马,通体无一根杂毛,如黑夜般漆黑。
衣锦还乡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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