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054-威尼斯

    ……

    莉莎认为自家小首领对宗教有着极为浓厚的兴致,或者说被深深吸引着。这并不难发现,从西西里到宝格波诺,再从宝格波诺到威尼斯城都是有迹可循的。

    彭哥列总部城堡的东方一隅,延续了罗马建筑风格的罗曼式半圆形壁龛和毗邻的尖拱塔顶是家族最为神秘而崇光的「圣地」。总喜欢待在中央花园的小首领抬眼间,便能看到那处仿造了梵蒂冈西斯廷礼拜堂的「圣地」至高点,华贵庄重又雄浑肃穆。

    莉莎曾私下同杰罗姆揣测过,或许比起馨香锦簇的花园,小首领更在意的是圣地,只因他的目光曾太多次在无意间凝向东方,落在高耸如尖肋的塔顶。

    而加百罗涅家族那座留建于东哥特时代的小礼拜堂,更是小首领偏爱长久待着,贪图凉爽与安宁之地。甚至于,他会在同合不来的晴之Arcobaleno大打出手时,有意的维存这古旧历史遗迹的完好。年幼的彭哥列未来十代首领候补绝对不是体贴,善意泛滥之徒。

    至于威尼斯城的金色圣马可大教堂,则是整个威尼斯准备八月节的忙碌热闹中,沢田纲吉常去之处。即使穿梭游逛在圣马可大教堂的游客络绎不绝,身形无序,脚步沓杂,言辞纷乱也毫不影响他待在这里的心情。是以,莉莎有充分的证据以确保自己想法的正确精准。

    于是在这之后的一段普通而宁静的时光中,莉莎有些好奇地,试探向沢田纲吉求证。

    “小首领……您对天主、基督教义有兴趣吗?”

    圣经是黑手党的思想源。作为自小被彭哥列收容而理所当然加入了家族,为家族效力卖命的‘根正苗红’的黑手党人士,莉莎自然而然也是受过洗礼的正统基督教徒,一如家族的前辈长辈和其他家族的黑手党们。

    坐在礼拜堂首排最左,靠走廊的位置上的沢田纲吉神情冷漠如冰,并没有理会莉莎的问题。他目光如煌却不急中凝神,恍惚落在最前方经过两道巨大弧形拱门的雕像群之上。

    莉莎已经习惯了他如此冷淡的反应,没有回应才是她家小首领的作派。因此,莉莎顿了一下,自行扩展了这个话题,口味极有耐心,措辞也极为小心的继续道。

    “虽然现在没有以前那么严苛了,但家族、整个里世界还是教徒居多。”莉莎一丝不苟地帮沢田纲吉分析信教的益处,她小声说,“如果受了教义,小首领以后出席每周礼拜和教会例行活动也能多结识一些教众,也更容易获取家族和社区的支持率呢。”

    “马西米利亚诺大人,费迪里奥大人(九代的门生),朱利奥大人,路易吉大人,阿莱西奥大人,安里科大人(七月暗杀的主谋)……甚至XanXus大人都会出席礼拜呢。”

    莉莎向沢田纲吉如数透露出其他有资格继承彭哥列家族的血脉者的事情。

    “小首领您才是九代首领和家族认可的未来十代首领,也只有九代首领才配得上为您洗礼,作您的教父!这样一来,您在家族……”

    被九代首领选中以照顾和辅佐年幼彭哥列未来十代首领候补的莉莎虽然是九代云守Visconti的得力属下,可也是真心实意的希望,最终是沢田纲吉冠冕称王的。这不仅仅是彭哥列九代首领和九代云守的意志,也是莉莎对沢田纲吉的认可。

    “莉莎。”

    但显然,沢田纲吉并不需要莉莎如此处心积虑的谋划。眼神空荡荡在教堂主位的沢田纲吉不再发呆愣神,他收回了目光,稚嫩的童音又轻又细,制止了莉莎接下来的发言。

    “你带着其他人先回去吧。”

    “什么?”莉莎一呆。

    “这怎么可以!我们必须保护您!”

    冷酷的沢田纲吉不近人情的坚持令她(们)离开。

    “我能够保护好自己。”

    “可是——!”

    莉莎在肃静神圣的教徒祈祷告罪场所忍不住扬高了声调。

    沢田纲吉的冰冷目光,笔直地从她脸上扫过,那双金褐色的眸捏住了她的喉咙,使她无法流利的诉说自己的反对。莉莎退却了,心脏如鼓点怦怦。她的灵魂也惊颤了一瞬,颈后寒毛竖起,因为她读懂了沢田纲吉这道目光中平静地质问。

    是保护,还是监视。

    早被策反成了双面间谍的莉莎很久前就失去了如实回答这问题的权利。

    年幼的彭哥列未来十代首领候补遣退了莉莎。终于,他不必在这里听闻有关黑手党,彭哥列家族的相关事宜了。他许久的许久的许久之前,就已经被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叨扰厌烦了。

    孤身在被众多游客观览的教堂之中,沢田纲吉静坐着。他的头颅低垂,双手手指交叉放在膝头。彩绘着圣经图景的玻璃窗,斑驳幽邃的日光从中透过,如虹的光线在靡靡晦明中成束成线。游人的喧闹已被他屏蔽在自我的世界外,沢田纲吉知道自己在回忆,在思念一个人。

    一个只鲜活存在他记忆里,给他留下了一段甜蜜而温暖记忆,却被他最终推拒在了自己世界外的人。威尼斯是他距离这个人最近的城市,圣马可礼拜堂是他们相遇又离别之地。

    他们曾在叹息桥下亲吻,起誓相爱。

    *

    沢田纲吉最初萌生:『如果我孑然一身,谁都不爱我,我永远也不爱任何人,那该多好?那就不会有这一切了!』这扭曲想法时,他刚刚杀了人。这绝非他第一次沾染人命——无论陌生人也好,曾经相熟的彭哥列或其同盟家族成员也罢,亦或者别的合作伙伴与朋友。

    他逃不过被杀的宿命。可要改变被扭曲了世界,沢田纲吉仍然坚持苟延残喘着,即便伤痕累累,不惜流血。加百罗涅家族联手云之Arcobaleno(史卡鲁)及其效忠的卡鲁卡沙家族在威纳托省设下了天罗地网。

    早在他从西西里岛向北出逃时,彭哥列十代家族与其同盟家族便决定了威尼斯将会是他埋骨之地。所有人都很清楚,倘若沢田纲吉的生命没有终止于水城,那么他将逃窜到更广阔的世界地图的偏僻一隅,后续追杀也只能是负利的费时费力了。

    所以那时的沢田纲吉必须活着离开威尼斯。

    这是沢田纲吉的命运和世界被复写的第二十七次,他已经有些崩溃了。二十六次的失败,二十六次的死亡,已经令他的灵魂都灰头土脸,颓废绝望入骨了。

    比读书时,同一道题错了二十六次更为沮丧;也比一款游戏攻略失败二十六次更为崩溃,沢田纲吉在名为「人生」的,不知何为止境的循环往复中被迫重蹈覆辙着悲剧。这种痛苦生生折断了他挺直的脊骨,敲碎了他的骄傲与荣耀,使得他只得狼狈的疲于奔命。

    第二十七次重生的沢田纲吉绝望却并不认命。

    他的韧性是出人意料的。

    只是不断愚弄他的人生还是毫不留情地,在他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前,收走了他灵魂的善良和心脏的柔软。绝对不会向伙伴兵戈相向的沢田纲吉从未想到,未来会有一天,他能够冷眼旁观曾并肩战斗的伙伴们的血像瀑布一样地流。在他们被蛊惑而无法清醒的那一刻,就意味着他必须冷硬起心脏,攥紧拳头了。

    沢田纲吉咬着牙,告诉自己:凭良心行事,可以不惜流血。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心中为自己辩解。大家都在杀人,现在杀人,过去也杀人,世界已经扭曲了,如果连他这个唯一有着连续记忆,知晓真相的人一直都太过轻慢、无作为的死去,世界或许再无恢复正常的时候了。所以即使他没有了伙伴,遭受了背叛和追杀,他也要坚持下去。待到光明回归他的人生之际,他愿意为自己所造下的孽与罪付出代价,哪怕被判入业火炼狱。

    可还是太痛苦了。

    允许自己进行反击的沢田纲吉已经经历了不止二十七次的,与目睹库洛姆被杀害同等的痛苦、仇恨和懊悔了。他甚至分辨不清,究竟是自己的不作为害死了库洛姆更痛苦;还是为了挣扎活下去,向与库洛姆一样的(同盟)家族成员挥拳,甚至夺走他们的性命更痛苦了。

    然而人类这种卑鄙的东西,什么都会习惯的。就像他第一次杀死了自己的敌人,也就会有他第一次杀死自己的朋友,沢田纲吉的眼泪都不会悲悯死者而流下了。可即使背负了如此沉重绝望的罪孽,他也不知道,明天的生活能否配得上今天所承受的苦难。

    多可笑,多愚昧。

    伤了左眼的沢田纲吉趁着月色,逃入了夜间闭馆的圣马可礼拜堂。浓稠的,他的血和被他杀死之人的血在他的黑衣上没有留下印迹,可气味很是浓重,湿潮的衣摆不断凝出一滴又一滴地淌下。沢田纲吉坐在教堂长椅最靠近走廊的,从玻璃窗穿过的月光所照映不到的黑暗角落。

    他伤得极重,眼睛的伤势不管的话,大概再也不能见到光了。但已经没有气力为这种事情担心了,体温渐渐流失的沢田纲吉不住喘息着,躺倒在了足够容纳他身量的教堂冰冷长椅上。

    这次会死吗?他胡乱猜测。

    流失这么多的血,肯定会死的吧。他轻笑了一声,在这寂静空旷的教堂激出回音,继而费力抬起右手,将滑腻鲜血已经干涸了的掌心轻轻附在了左眼。微弱的晴属性的死气之火从他掌心断断续续的燃起。如果说人生循环二十七次有什么好处的,大概是再废柴的家伙也会变得更有用,掌握到的力量更多更强一些吧。沢田纲吉禁不住又轻笑了一声,奚落自己。

    教堂的长椅冰冷坚硬,硌得并不健壮的沢田纲吉骨头生疼。或许他不应该继续留在这里,被发现的几率太大了;而且这里并不适合他休整,没有药品处理伤口。理智督促着沢田纲吉转移躲藏处,可他战损过重的身体已经疲惫不堪地停止了运作,连挪动指尖都很困难了。

    那就在这里等死吧,沢田纲吉目光阴郁冷漠的自暴自弃。他已经受够了。他一面咒骂自己的人生,一面想念并盛家中的柔软床铺,妈妈总是会在天气晴朗的时候将他的被子晒出焦熟温暖的味道,这样他晚上也能暖烘烘地将残留在棉絮的阳光裹在身上。

    可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也无法回去。

    沢田纲吉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价值又被外来者剥夺了。尽管他还拥有着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可是没有一个人认为他是「沢田纲吉」,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叛徒,是害虫,是不堪活在这个世界的令人作呕的——谁知道什么玩意儿——他其实一直不愿去思考这点,关于被夺走了生命意义之后的自己在其他人心中是怎样存在的事实,宁肯蒙蔽自我的逃避。毕竟这太伤人了,即便是已经习惯了遍体鳞伤的沢田纲吉也不喜欢如此自残自虐。

    而且,沢田纲吉又将一直笃定于心的话又同自己说了一遍。

    “恨之深,爱之切。我现在所承受的痛苦,失去的悲伤,与外来者所得到的都是对等的。大家只是被迷惑了,无法自主的将他和外来者进行分辨,所以才会如此。他们也是身不由己,不是故意的。只有我留存在所有记忆,所以我有责任,也应当将他们从迷惑中解救出来,恢复这个世界原本的秩序和样貌,回到自己的世界之中……”

    他说着说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最会欺骗自己的人能过得最快活,但他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沢田纲吉知道自己不应当钻牛角尖,也不该胡思乱想,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不是当年什么都差劲要死的废柴纲,也不是什么都要依赖Reborn的蠢纲了。他是彭哥列十代首领,肩守着彭哥列的荣光和未来,背负着教父的骄傲和尊严,所以他不应偏激,也不应软弱,他应是永远直面困境战斗的。

    但是、但是……

    “如果我孑然一身,谁都不爱我,我永远也不爱任何人,那该多好?那就不会有这一切了!……他们所爱的,真的是我吗?我真的是沢田纲吉吗?或许谁都可以成为沢田纲吉,没有谁永远都会是沢田纲吉。也许他们才是对的,陷入迷惑的是我自己……”

    沢田纲吉还是可耻的,不堪痛苦的产生了质疑自我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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