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人心明暗

小说:守寡失败以后 作者:樱笋时
    第115章守寡失败以后作者樱笋时晋江

    宿耕星这一番招呼带走了岳欣然等人, 明显是在孙府面上狠狠踩了一脚, 不只孙洵面色难看,就是孙府那些奴仆看着都护府的护卫,都有些抬不起头来。

    但岳欣然心中却颇觉疑惑,宿耕星脾气暴躁,颇为执拗,看起来并不像是会轻易改变主意的人, 可他这般去而复返,甚至拉下面子又是什么缘故

    他们一行人来到宿耕星那一排草庐中,一个欢快的声音道“夫人”

    一个梳着双髻的小身影高高兴兴冲了出来, 借着烛火,岳欣然不由有些讶异,这小姑娘圆圆脸蛋, 笑眼弯弯,十分玉雪可爱,瞧着有些眼熟,可这样小的小女孩儿,岳欣然一时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然后一个清俊的小少年奔着拉住了小女孩,一脸赧然地向岳欣然一礼“见过陆夫人, 舍妹无状,还请夫人见谅。”

    小少年打扮较之当初干净了不少,可看到他, 岳欣然终于想起来了这对兄妹, 她微微惊讶道“你同宿先生”

    少年领着小女孩恭恭敬敬向岳欣然叩首, 岳欣然都未阻拦,他便已经低声道“当初全赖夫人施以援手,我和阿奴才能支持到叔祖寻来。”

    这一对兄妹,竟是岳欣然先前寻找景耀帝踪迹时,在十里铺那地道另一头所遇的兄妹,彼时因为时间仓促,她根本无法周全地安置他们,只留了足够的粮食,叮嘱他们躲藏好,后来事定,她接了司州之职,再派人去十里铺,却已经寻不着这对兄妹了,原来却是被宿耕星寻走了。

    听这称呼,他们似与宿耕星未出五服,岳欣然心头念头转动,宿耕星去而复返的缘故,她便隐约有了推测。

    宿耕星将灯笼中的烛火吹灭了挂好,转过头来哼了一声“都堵在这儿做什么挡道碍事”

    宿耕星的居住虽是草庐,大抵是为了农忙时节方便安置,留有通铺足够安置冯贲他们一行护卫,岳欣然未见到宿耕星的家人,只看到一位宿三夫人领着宿氏族人,麻利地打扫好了通铺,备下了干净的寝具。

    这位宿三夫人极其爽利,领着岳欣然到一处干净温馨的小屋,便笑道“平素都是我陪十六娘子在此歇息,今夜委屈夫人与我们一道了。”

    十六娘子,就是方才跑来与岳欣然见礼的阿奴。

    这小屋便是阿奴平素的居处了,这位宿三夫人显是宿耕星从族中请来照顾阿奴的年长妇人,宿耕星虽是口头凶恶不尽人情,其实却非常细致周到。

    他们这些都护府远来者的食宿不说,阿奴一个小小女孩儿长成过程中,需要年长女性教导的事,他也一并想到了。

    屋内寝具俱是新换,宿三夫人端了热水来“夫人略微梳洗,那头的饭菜马上就做好了。”

    岳欣然简单收拾一番,阿奴乖乖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岳欣然微微一笑“宿先生待阿奴很好。”

    小姑娘比上次遇着的时候,衣着干净皮肤雪白,面颊上有了点可爱的嘟嘟肉,听到岳欣然叫她的名字,一双杏核眼儿都笑得弯了起来,像只柔软的小猫咪。

    宿三夫人道“他们的祖父,我要唤一声三伯,乃是七伯的嫡亲兄长,七伯一生坎坷,膝下没有儿女就只看到这点血脉,待他们自是极好的。哦,七伯,就是您说的宿先生。

    唉,如今这世道,要不是七伯指点着大家种田产出不错,恐怕也不能如今的日子。三伯在亭州城外,原本一直好好的,七伯早让他迁家归族,他舍不得三伯母的坟冢,便一直不肯迁,谁知去岁坚壁清野”

    宿氏子弟,耕读传家,不是那等世族,却也是世代居于此,知晓诗书礼义的,难怪岳欣然在十里铺初见那小少年便觉得谈吐间受过教导,原来却是家学渊源。

    宿三夫人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只爱怜地抚了阿奴的发顶。

    岳欣然心中默然,极快地收拾利索,便蹲下来问阿奴“阿奴晚食可吃了”

    小姑娘乖乖地摇头“阿兄说夫人要来,要我等您一起咧”

    岳欣然笑了笑,便抱了小姑娘,跟着那位宿三夫人一道往前院而去。

    她收拾得再快,与冯贲等人自然是不能比的。

    今夜星斗满天,宿耕星索性叫族人在院中擎了火把,燃了草艾驱虫,将桌案布在前院,冯贲等帮着忙活,不多时便热热闹闹塞满了院子。

    宿耕星嘴虽然臭,行事却极讲究,他们这几席,他坐在主人之位,岳欣然居于主宾之位,名唤宿应白的小少年坐在主人次位,并不以岳欣然的女子身份而在礼数有所轻忽。

    宿耕星朝宿应白哼了一声“还不带着阿奴赶紧吃饭”

    阿奴依着岳欣然坐,却有点依依不舍,她小小人儿,最近的记忆中一直兵荒马乱,只有这个温柔的夫人给了她一块小点心,肯给她温柔地擦面颊,小姑娘一直记得呢,好不容易再遇到这位夫人,她有点不舍得分开,便抱着岳欣然的手臂,仰着一张雪白小脸蛋,眼巴巴地看着她。

    岳欣然向宿耕星笑了笑“宿先生,先前能与应白、阿奴相遇,可见是极有缘份的,难得再见,她年纪还小,不必太过拘泥于那些礼数,叫她与我一道吧。”

    然后她顿了顿,又向宿耕星微微一礼,诚恳道“宿先生,今日叨扰了,多谢您招待。”

    宿耕星翻了个白眼“一面说着不必拘泥,一面又磨磨唧唧,哼,女娘心口不一”

    然后他老人家不管不顾,率先吃了起来,这一顿饭,在大家对主人家的古怪脾气熟悉之后,也算吃得其乐融融,这一众护卫劳累一日,能吃上一顿尽心准备的热饭热菜,极是满足。

    只是,宿耕星埋头吃饭,没给任何说话之机,岳欣然便作不知,与宿应白、阿奴一长一短说着话,慢慢吃起来。

    宿应白这孩子果然极是聪慧,在十里铺匆匆一面,他只知道岳欣然夫家姓陆,却念念不忘报恩之事,只是一直无法打探。直到今日他自族学念书归家 ,却远远看到那位曾有恩情的陆夫人与叔祖一道往田间而去,叔祖一贯教导极严,未识诗书前绝不让接触稼穑之事,他不敢往田间去,便在家守候。哪晓得只有叔祖一人归来,他急切间连忙将前事说了,才有宿耕星去而复返之事。

    宿应白点头道“我现下晓得夫人还居司州之位,下次定要去亭州城登门道谢”

    岳欣然摇头笑道“今日见面,你已经道过谢啦,你年纪还小,阿奴也还年幼,不必讲究这些。好好念书,他年你若能长成顶天立地的君子,便也不枉相识一场。”

    宿应白连连点头,此时席间大家已经吃得差不多,宿耕星放了碗筷,瞧了宿应白一眼嫌弃道“你现下这小身板,登门道谢都被人嫌弃叫你好好读书识字,好好吃饭多长个儿你这位恩人将来若是缺个人挑水,你起码也能帮上忙不是现下你能顶个什么事”

    岳欣然

    明明是一番勉励,这宿耕星就是能将话说得如此难听,也是能耐。

    然后,岳欣然开口道“宿先生,我此来有事相求,可否借一步说话”

    宿耕星不甚耐烦便要起身离去,宿应白连忙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叔祖我现下帮不上陆夫人的忙,可否有劳叔祖听一听陆夫人所请”

    宿耕星抬手给了他一个爆栗,终是没有径自离去,而是冷冷道“你不必啰嗦什么,我只说一条,我先时自亭州去职时便说过,我此生不愿再为那些蝇营狗苟之事踏足官场那等污浊烂地你若有这空闲,另寻他人来得更快,不必在此浪费功夫”

    这番话极不留情面,席间登时一寂,此时夜色已深,人声突然安静,周遭蛙叫虫鸣便陡然清晰传入耳中,气氛一时紧绷。

    冯贲等人俱难掩面上不满,司州大人此番亲临,甚至挽了袖子亲自下地,其意之诚,众人皆见;更不必说,还有对宿氏兄妹的相救之恩在前,更有结交的前缘,这宿老儿真是太不识抬举

    宿应白这半大少年听得倒懂不懂,但陡然紧张的气氛叫他担忧地朝岳欣然看去。

    岳欣然面上神情不变,在这夜风星空之下,她口气却是极为相宜的舒缓平和“宿先生,我自亭州城一路南来,官道之旁皆是荒草白骨,所经村落十九败落,田地更是悉数抛没,应白与阿奴的模样您先时往十里铺定是见到的,可放眼望去,茫茫亭州,所有百姓皆是一般悲苦,百姓何辜,叫人如何忍心”

    宿耕星猛然一掀桌案,一指岳欣然暴然怒喝“你问我何其忍心哈你们这些尸位素餐之辈,竟有脸来问我到底是谁将亭州局面弄到如今这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百姓何辜你竟能说得出百姓何辜的话夜晚闭上眼睛,听着百万亭州百姓的凄厉哭号,你们可能安心睡得着竟还敢来问我”

    陪坐的宿氏族人已经被吓得怔在原地,宿耕星脾气不好族中皆知,可是这样大的火气,他们谁也没有见识过。冯贲等人更是已经崩紧了肌肉,若是宿耕星敢唐突大人,休怪他们不客气。

    岳欣然却晓得,宿耕星这一腔怒火早就憋了不知多久,不是冲着自己而来,却是冲着那个曾叫他失望透顶的亭州官僚体系。

    甚至听到这番怒骂,她的心中反而多了一番笃定,反而道“宿先生,喝骂怒斥又有何用亭州局面糜烂至此,亭州百姓凄惨若此,你我同座,若说罪责,谁又敢说逃得过”

    宿耕星听到这话,简直气笑了“老夫当初早就说过若要与北狄对阵务要耕者有其田,百姓有米粮方才供应大军,分明是方晴那死鬼听不进劝在前,宋远恒那匹夫刚愎自用坚壁清野在后”

    岳欣然打断他的话道“所以宿先生觉得自己辞官归隐,就没有责任了对吗反正宿先生眼前所见桃源县,男耕女织田园安乐,大可以骗自己眼不见便心不烦,不必去想整个亭州如今的水深火热,便可以不去想自己可能负有的责任,甚至可以理直气壮地指责别人,自己不必有任何负担”

    宿耕星气到额角青筋再次跳动,可不知是否岳欣然的话触动他心中阴暗一角,一贯语不饶人的他竟一时语塞,找不到话来驳斥。

    宿应白小脸惨白连忙去扶他“叔祖,叔祖”

    岳欣然却是离席,郑重一礼到底“宿先生,我方才那番话太过无状,指责亦是无端,还请见谅。若有谁该为亭州如今的局面负责,有许许多多人,却最不该指责于您,您已经尽力回护桃源一地的安宁。”

    那样的歪理邪说,其实就是道理绑架,强加责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岳欣然道歉,宿耕星的气消了下去,却不知为何,他沧桑面庞上流露出少见的颓然“行了,你莫要说了,我是不会再回官场了”

    那些利用,那些背叛,那些勾心斗角,他不想再去周旋。

    他再多的为百姓的考虑,到了那些地方,只会变成他们攻诘、压榨百姓的手段。

    这些年,他看得越多,便越觉得越是齿冷心寒。

    世间万物,皆有其时,不论什么样的地界,春花秋实,应天而萌,依地生发,宿耕星看来,皆有其本真天趣,唯有官场那样的地方,生出的罪花孽果,污浊世间,叫他多想一下都觉得恶心。

    宿耕星吁了口气,看着天上的星子,第一次平静下来,不带任何脾气地道“我不知道你此番前来,是不是和那些人一般,又是想图谋什么,我已经这般年纪了,不想再成为谁手中的棋子,去压榨百姓,成为谁手中的木偶,去摆弄庶民,更不想成为谁手中的刀剑,卷进那些腐臭不堪的争端攻诘里,你们休息一晚,便回去吧。”

    然后,他转身缓缓离去,背影都因为佝偻而显得矮小迟缓,这一位宿先生,实在算不得年轻了。

    岳欣然上前一步“宿先生如今亭州百废待兴,我初任司州之职,正在肃清吏治,确是需要人带领亭州百姓安心农耕,如今正是春耕之时,经不起半点耽误。您或许已经看过太多官场的黑暗污浊,但是,我恳请您,哪怕是为了亭州百姓,请对世道人心燃起最后一点信任与光明,我不是先前那些官员,镇北都护府也绝不是先前那样的官府我心如此,天地可鉴”

    宿耕星脚步一顿,听完岳欣然这番话,却只是摆了摆手,便不再多说,继续前行。

    就在此时,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拍门声“三伯三伯官府有人,十万火急来寻快开门”

    宿耕星皱眉转身,门被宿氏族人打开,火把掩映之下,依旧可以看到几个县衙官服的人,为首一人看到岳欣然,大喜过望地奔过来“司州大人都护府急函”

    却是秦大,因为这封急函,下半晌带了急令自镇北都护府追来,他抵达桃源县时,城门已关,虽有镇北都护府的令牌,却也因为都护府新立,花了一番极大的力气,还是因为他对原州牧府极为熟悉,才能说服桃源县衙派人一道寻到宿耕星府上。

    她才自亭州城而来,若非十万火急,绝无可能派出这样的急函。

    借着烛火,她立时拆信匆匆一阅,随即,岳欣然的面色也微不可察地一变。

    她将信一收,向宿耕星道“宿先生,镇北都护府到底值不值得您再相信一次民心世事自有公论,我只希望,亭州百姓真的需要您的时候,您能为他们,再站出来一次”

    然后她行了一礼,就此告辞,竟是不顾夜色深沉与一日奔波劳累,带着都护府的护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桃源县的衙役吁了一口气,再向宿氏族人悄声道“方才那女娘可是都护府司州你们竟得与她同席宴饮”

    宿应白仰起头,朝神情复杂、不知在想什么的叔祖道“叔祖,陆夫人是好人。”

    阿奴在一旁也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宿耕星沉默许久,忽然招过那与宿氏族人叽喳个不停的衙役“给你们县令说一声,替我打探一下亭州城那头”

    岳欣然这一路,可以说是人困马乏,可人人皆知事情严重,岳欣然都不顾疲惫一路奔波,谁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迅速寻了驿站,换马再行。

    夜路难行,好在今夜天气晴好,星河明亮,他们上了官道略微好走一些。

    更深露重之时,亭州城隐约在望,秦大忍不住松了一口气,诸人之中,他来回奔波,极是辛苦,咬牙坚持到现在,眼见快到了,心中松懈下来,便在这时,他忽听一声暴喝“大胆”

    秦大刚刚分辨出这是冯贲的声音,忽然只觉得眼前隐约的道路一矮,下一瞬间,他人已经被绊倒的马儿带倒在地,窸窸窣窣的声音中,有人小声尖叫“肉好多肉”

    无数泛着绿光的眼睛自树梢上、灌木后看来,吞咽口水之声和着兴奋的窃窃私语响成一片,黯淡星光映照之下,这一幕极是渗人,秦大不过是州牧府中的普通衙役,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他不顾脚上伤势,急切间想挣脱马蹬,一时间却又哪里得脱。

    冯贲神情慎重,却无慌乱,除了秦大外,余人皆勒马而立,将岳欣然护在中间,冯贲长刀在手,只冷然看着树梢灌木后的这些宵小“镇北都护府行事,识相的让开道来,否则休怪我等无情。”

    一时间,那些泛着绿光的双眼似乎隐约闪动着畏惧,彼此间窃窃私语“是官府的人”

    忽然一个狠戾的声音道“就该杀官府的人都是骗子将咱们骗到亭州不给发粮”

    仿佛一呼百应般“他们肉多着呢杀了吃肉”

    那一双双泛着绿光的眼睛在斑斓星光仿佛都开始变成猩红

    冯贲心道不妙,事情恐怕要朝着不可控的方向而去,他握紧长刀,蓦然驱马上前,脱镫后一个矮身将秦大拉起,轻巧一个转身上了马,将秦大扔在身后。

    眼见暴力即将开始,岳欣然心中清楚,以这些人的状态,只要血腥事件开了一个头,绝不会轻易停止眼前事态恐怕会极快地失控

    她不再犹豫,自怀中摸出一枚金色圆筒,黯淡星光之下,下一瞬间,金色灿然的凤凰振翅直冲九天在天际勾勒出一道清晰绚烂的凤凰影像,久久才彻底消失。

    明亮灿烂的烟花映亮周遭一切,那是一副怎样的景象,只见高大的亭州城下,好像鼠潮围城般,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身影,好像被这道刺眼的烟花惊醒,蠕没涌动间,睁开无数双茫然麻木的双眼,看到光明的一刹那,仿佛光明映入眼帘,却又很快湮没在更深的绝望麻木间,归于死寂

    流民,整个亭州城下,密密麻麻如鼠潮一般的,全部是流民。

    包括眼前这群胆大包天,敢在官道劫掠只图一口肉的,也是流民。

    简直像是瞬间就从地下钻出来一般,这样多的流民,竟将亭州城团团围了起来,他们栖息在道旁、在地上、在树头、在城下目之所及,全部是流民。

    烟花一瞬间映亮这触目惊心的景象,只叫秦大腿软心寒“我出城之时还没有这么多”

    那道烟花令他们眼前这群咽口水的家伙惊退一刹,随即先前那狠戾的声音道“他们惊动了城里快晚了就没肉吃了”

    仿佛兽类吞咽饥渴的声音响成一片。

    岳欣然心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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