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而蓬松的短发,明亮而狭长的双眼,白皙的皮肤,蜜糖般甜蜜的声音,拥有这些东西有多长时间了呢?
大概有四百多年了吧。
可是,曾经的我可是很丑陋的哦。
与我而言,所有快乐的,痛苦的,难以忘却的记忆却全在我面如厉鬼的那十几年里。
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可是回想起来仍是那么容易。
我的母亲很漂亮,是从外村嫁过来的,和父亲的相处也很和睦。可自从生下了我,一切都变了,只因为我长得十分丑陋。村中的人都明里暗里嘲笑我的父亲,暗地里说他养的不知是谁的种,或者说他一定是触犯了山神这是山神降下的处罚。曾经以美貌而骄傲的母亲不敢出去面对同村的妇人,在家也得忍受父亲变得暴躁的脾气和责骂。
母亲曾哭着对我说:“为什么你不能稍微漂亮一些?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啊。”
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办,任何的表情出现在我的脸上似乎都是可憎的,而我从来也不知道如何说出讨巧的话来,因为在我开口之前,他人的怪异的目光永远是停留在我的脸上。
我只能沉默着待在家里,我不敢出去和同龄人玩,或者没有同龄人愿意和我玩,他们永远都把我当做“鬼”,是在游戏中需要被杀死的“鬼”。当我遇见他们时,他们总会向我扔石子,而身旁的大人只是微笑着纵容着,看着我顶着伤口一声不吭地走过,一边窃窃私语:“这个孩子长得这么吓人也就算了,连性格也是这么阴沉孤僻,果真是个怪胎。”而周围的人也会以一种隐秘而满足的笑容说道:“可不是,这样的人,长大后说不准会变成怎样的‘厉鬼’呢。”
父亲对我的伤口视而不见,母亲的眼泪似乎已经流干了。
一天夜里,母亲来到我的床边,她的表情很怪异,有似乎马上就要溢出的喜悦,又好像有压抑在其中的憎怨,她第一次抱了抱我,和我说了一句话:“这个世界从来不给人选择的余地。”
然后,她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个怀抱很温暖,也很冷酷。那晚我知道母亲大概想干什么,可我没有出声,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看着她走出了房门。然后颤抖着哭泣,睁着干涩的眼睛看着晨光一点点升起透过窗户照到我的床上。
大概我的人生永远只能是黑夜吧,当别人在太阳底下嬉笑时,我只能在夜里磕磕绊绊地走着,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母亲走后,我的日子更难过了。我承担了家里所有的家务,出去的机会也就多了。而因为母亲的出走,村里的流言蜚语更严重了,那些话语是那么自然而然又那么恶毒。他们都觉得我是个没有心的怪物,所以肆无忌惮的用言语评论着我,他们甚至觉得他们这么做是为了唤起我的良知,错的始终只是我一人而已。
错的到底是谁呢?
我只是不断地思考,回避着这个世界。假装没有听到,或许就会好过一些。
直到那一天,父亲破天荒地说要带我一起上山。自从母亲走后,他就一直颓废着,不愿走出屋子。而这次,让我心中升起了些许希望,或许父亲愿意改变自己了?
他牵着我的手,不停地走啊走,一直走到了树林深处,一片深而寥落的湖边。这是,我才发现,他的手在发抖。
他猛地按住我的肩膀,将我往湖中推去,我没有看见他的表情,只听到它说:“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为什么你会如此丑陋!你才不是人,你是鬼!去祸害别人吧!”
父亲果然是放弃我了啊,即使心中已经有了隐隐的猜测,可我还是给了自己一个虚空而渺茫的希望。
即使从未感受到快乐,可我心中仍然保留这份向往。而死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就算是死,我也希望能感受到些许快乐再死去。
我真的不想死!
我抓住父亲的手臂,狠狠地反向一推,这时候,父亲才发现,他原以为的那个瘦小的少年,力气已经比他大了。
他滑了一跤,我没有犹豫,拼命往山下跑去,他连忙起身,想要追上我。
不行!不能被他追到!
我拼命地奔跑,胸腔里都是火辣辣的感觉,即使到了陡坡我也没有减速,直接栽了下去,我在山坡上翻滚,很痛,在晕过去之前,我唯一的想法就是父亲千万不要找到我。
等我醒来时,我知道有人救了我,因为身上的伤口都被包扎过了,这种第一次被人细心照顾的感觉让我迷茫而惶恐。
为什么会有人救我
像我这样的人倒在路边,别人不都是避之不及的吗?况且还是一身血污,脏兮兮的样子。
我在屋里躺了半天后,有人进来了,他惊喜地说:“你醒了吗,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呢。”
“你不用急着说话,我没有把你的消息传出去,如果你不想说的话也没有关系,毕竟人人都有秘密的呀。”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就这一句话,仿佛就将我那惨淡的过去全都扫去了,好似我也只是一个与他人没什么不同,只是有着自己秘密的普通人一样。即使他或许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可我还是感动得几乎要流泪,如果在这刻,让那些可悲的过往与痛苦一齐抹去就好了。
我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红叶,是一个好看到过分的男孩子,见到他的那一刻,我确信,美丽是可以照亮一个人的眼睛的。
因为,我就是被照亮的那一个。
他告诉我:“容貌对一个人来说固然很重要,可是,有些时候也没有那么重要。如果这个世界上可以交换的话,很多人愿意用自己的容貌来交换权势,财富等等他们渴望的东西。只凭一个人的外貌就轻易地下定论,发泄自己的不良情绪,也只是在宣泄自己内心中的阴暗面罢了。人类有时候就是这样的哦。不过我觉得比起美丽的外表,更重要的是心灵的美丽。我觉得如果世界上这样的人越来越多的话,这个世界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糟糕了吧。”
我从他那里听到了一个故事,那是一个我从未听过的新奇的故事。
神明对人类之间关于外貌的挑剔,歧视很不开心,想要消除这些,于是他将所以的人类都变成了骷髅,他觉得这样大家都是一副白花花的骨架,就再也没有外表上的纠纷了,爱情会变得更加注重心灵,就业也不会有歧视,人间就会变得更美好了。
他问我:“你觉得这样的世界怎么样?”
我回答的是大家都是骷髅固然有些恐怖,可是如果大家都是这样的话那反而没什么了吧,那样的世界应该更美好了吧。
“不是这样的。即使是骷髅,也会有外观上的不同,眼眶的大小,骨架的细窄,骨头的色泽,这些都可以成为人类的审美标准。但人类接受且习惯了身为骷髅的事实,会对美丑产生新的判断。这——是不可避免的。所以,无法改变这世界的话,就先改变自己吧。虽然这个世界很糟糕,可它也有许多美好的,不为人所知的地方,或许这就是人们眷恋这个世界的原因吧。”
从来都没有人告诉我应该怎么做,他们都认定我无可救药,只有红叶愿意和我在一起,告诉我应该去做什么,怎么做。我不知道自己的心灵算不算得上美丽,我只是觉得如果我看得见灵魂的话,那么红叶的灵魂一定是在闪闪发光。他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充满包容心,善良而又理性的人,他的思想总是与众不同,可是我觉得他是对的,就像我一直觉得村中的人是错的一般。
这是我第一次与人这么放松地交谈,在谈话间,我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我想这种轻松而坦然的感觉就是快乐了,仿佛所以的烦恼都消失了一般。
于是我交到了人生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我认定了我此生的挚友一定只会是他。
当我可以下地走路时,我回到了我的村庄,毕竟我无处可归。
我藏了一块石头在手里,如果父亲打算在村里袭击我我就敲晕他。可没想到迎接我的确是村里人略带怜悯的目光与空荡荡的居室。
有人告诉我,我的父亲不知道为什么走到了丛林深处,居然遇见了已经在这一块绝迹的狼,猎户在狼窝里面发现了父亲的衣服碎片。
他们只知道父亲有时会上山,但没有一个人看到父亲在那一天是带着我上山的,毕竟父亲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只是没想到回来的是我,不是他。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居室里,没有母亲的哭泣声,没有父亲的咒骂声,这回,真的只有我一个了。
我一个人打水,一个人拾柴,一个人烧饭,一个人种地。
村中人对我的嘲弄渐渐少了,也会有妇人在我归家时塞给我几个红薯,哀叹一句“可怜的孩子”,有其他孩子向我扔石子时也会被制止了。
他们只是在满足自己的行善欲罢了,毕竟在他们心中,与我相比他们是很有优越感的,从这优越感中获取满足,再顺便满足自己的行善欲,告诉自己“我真是一个善良的人。”
他们没有将父亲的死归咎于我,是因为他们觉得我父亲就是一个“早该死的废物”,“成天无所事事脾气还老大”,“跑到那么远的丛林里面不知道是干什么鬼事。”
我不去想母亲最后一面的表情,也不去想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我只是想着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红叶,我想和他说说话,哪怕是毫无意义的废话。
没有了亲人,我剩下的只有朋友了。
后来,红叶过来看我了,他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处境。
他和我并排坐着,晃悠着两条腿,说道:“这样的生活过得很辛苦吧。”
“我一直就这么生活着,如果是与他人比的话,或许确实是辛苦的吧。”
“其实,如果想让生活变得顺利的话,也不是一件难事。人类是会排除异己的存在,他们会因为外貌的不同而将他人排除在外。但是这其中你也有一部分责任,那就是你将自己与他们划分得太明显了,这简直就是明晃晃地告诉他们:我和你们不是一类人啊。但如果融入了他们,生活就会变得顺利很多了。”
“我……不想变得和他们一样。”
“融入他们不一定要和他们一样啊。我说的是搞好关系。就从现在为起点开始吧,你可以为自己打造一个人设,比如温柔却腼腆的失意少年形象啊,不善表达但在背后一直默默支持大家的苦情形象啊。”
“……听起来有点恶心。”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秘诀吧,走路时要端正,别人哪怕是一个微小的对你的善举也要真诚地说‘谢谢’,有的时候就算大家都知道那不是你的错你也要说‘抱歉’,在回答他人时站在对方角度思考他会愿意听到什么回答,对于他人的恶习既然无法阻止那就不要投以任何异样的眼光与话语,只要表现出我和你们是一块儿的就可以了。只要你与大多数人站在一边,那么排斥也会变小很多。”
“我会试着看看的。”
“你要变得聪明一点哦,脑子不太灵光可是不行的。”他摸了摸我的头,这份温度一直传到我的心里。
如果可以永远这么和红叶待在一起就好了。
我想永远和红叶在一起。
我很清楚那些人心里在想什么,但我选择主动去迎合他们时,我发现这并没有那么难做。
渐渐地,我的风评变好了。村里人对我的评价也由“面目可怕古怪孤僻的孩子”变成了“虽然长相可怕但很老实能干的可怜孩子。”
我的生活变得比以前容易多了。
红叶时不时会来看我,那是我最期待的时候,红叶给我展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令人憧憬和向往的世界。
如果生活是这样的话也不错呢。
后来旱灾发生了,原本庄稼的收成就不好,更何况整整一年都没有下雨,整个村庄都被压抑阴沉的气氛笼罩着。
我知道红叶承受着很大的压力,因为大家都觉得是作为祭品的爱没有起到作用或者惹怒了山神。
红叶很失落,他说:“所以我才讨厌这里,为什么这里的人始终是这么愚昧呢,明明这不是爱的错,始终归咎于他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为什么他们都不明白呢。那么固执地相信着他们的理念,一定要有人做出牺牲。”
我很想为他做些什么,可我知道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实在是太弱小了,仅仅是现在这样也废了很大力气。
我忽然想起了母亲的话:这个世界从来不给人选择的余地。
我们能做的,有时候仅仅只是默默忍受罢了。
在我十六岁那年,变故发生了。
爱没有死,她被红叶和爱的表兄仙太郎藏了起来。那时,整个村庄都因为他们破坏了规矩而发狂。
红叶抓住爱想要逃跑,被愤怒的村民用铁锹击打,鲜血浸润了他的衣服,他与爱一起被蒙上眼睛丢入土坑活埋以平息山神的愤怒。
而为了”赎去这六年来隐瞒山神的罪过“,埋葬他们的人居然是仙太郎。
看着思维处于极度混乱的仙太郎开始动土,我不顾一切地跑上去,大喊:“你们不可以这样!红叶没有错!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他!”
围观的村民迅速拉住了我,我拼命地挣扎,说道:“你们是错的!死的根本不应该是红叶与爱,死的应该是你们才对啊!”
“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存在,我们的村庄才会变成这样!你这样的畜生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啊!”
一个村民面目扭曲地冲我大喊,他手上的铁锹重重地落在了我的头上。
鲜血糊住了我的眼睛,将我的世界染成一片鲜红。
你们……不可以这样……
不能让红叶这么死去……
我失去了意识,在一片漆黑的混沌世界里,我仿佛听见了歌声。
樱树之花,何时绽放?
山麓庄中,何时绽放?
樱树之花,何时芬芳?
七子欢笑,玩耍时常。
樱树之花,何时飘荡?
七子咏歌,沉入梦乡。
樱树之花,何时凋亡?
七子逝去,魂升天上。
等我醒来时,我变成了妖怪,永远保持着十六岁的模样。
而不知从何冒出的火焰烧毁了一切,村庄,村民,红叶,爱全部都被这场火焰带走了。
就仿佛那个下午迎接我的那个空荡荡的居室。
就算这个世界真的像红叶所说的变好了,可是与我而言也毫无意义了,因为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这个世界从来不给人选择的余地。
说出这句话的母亲,大概也没有找到幸福吧。
人类都讨厌丑陋的东西。
可是,最丑陋的东西.就是人类的心。
我一次又一次剥下自己的脸,将它们制成面具。在无数次血肉模糊之后,我慢慢变成了可爱漂亮的模样。
这一次轮到我来报复恶心又丑陋的人类了!可别小看我,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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