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虽年幼,却不愧是当过三年多家主的人,在大小姐不错神的注视下竟没手抖,熟练地摆弄过复杂的茶具,很快沏好了两杯热气氤氲的碧汤。
她推了一杯到颜倾面前,没说什么,只是兀自举杯等她。
颜倾只好礼节性地端起茶杯。
“叮”的一声轻响,夏月微与她轻轻碰了下杯。随后安静了一会,大概是没想好初识之日,以茶代酒要敬什么。
颜倾有点期待地看着她。
“……愿我们今后不至相互为敌。”
听了这别开生面的祝词,颜倾微微一怔。她低头看着杯中茶水,清澈浅碧的茶面上因她手不稳而泛起一层细微的涟漪。
怎么会呢。她想着,早已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建设,如今却仍是莫名有点难过。
杯沿沾唇,茶汤并无半滴入口。放下杯子,却发现少女正定定看着自己,于是若无其事地递过去一个疑问目光。
“倾小姐不爱喝茶?”
颜倾直言不讳道:“只是不喝萧家的茶。”
少女被她噎了一下,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另一个身份也已经暴露,这家伙是在故意给她添堵。
但随即,她发现不是。
若是添堵,下文合该更进一步,直接挑明身份或是明嘲暗讽,她几乎都能预料到对方会有什么样的辞色。
然而没有。对坐的人说完这一句,便安安静静地垂下了眸子,多余的解释半句都没有,倒像是不愿详谈。
既是不愿详谈,又何必故意提起?
夏月微思忖了一会,觉得自己有必要回去翻一翻旧账,看看当年萧家挤掉临风堂时,是否用了什么正常商业手段之外的阴损招数。
这边还在苦思冥想,安静不了一会的大小姐已重新拾起话头:“你父亲有没有留给你什么贴身之物?”
木牌之事不足为人道,且其上篆刻的内容迷雾重重,说出来反而更添疑云。于是夏月微摇了摇头,又将问题抛了回去:“若我没记错,与倾小姐初见那日,甚至不曾露面,只一开口便暴露了身份。你又是如何确认,我便是夏月微,而非冒牌货?”
颜倾定定地看着她。
夏月微又道:“这些日子,我遇上不少所谓故人,皆是照面便相认,实在不合常理。”
颜倾不动声色地问她:“有何疑问?”
夏月微:“十二年沧海桑田,还能将我幼时相貌记得清晰,必是旧年里十分相熟之人。”
颜倾:“所以呢?”
夏月微直视她双眼,发现那双形似月牙的眸子不含笑意的时候,竟深沉得几乎要把人陷进去,暗夜流光、冷月清辉也不过如此。
故而,她声音下意识轻了几分,似是怕惊了这一轮宛如落入水中的明月:“所以,既是相熟之人,又不比我大多少年岁,为何故人记得我,我却忘了故人?”
那双月牙眼中骤然激起满池涟漪,皓月幻影碎了一地。
颜倾搭在桌上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发起颤来,见少女目光落在上面,遂有些慌乱地收了回来,宽大的袖口却碰洒了茶杯,滚烫的茶水尽数泼洒在手背上。
夏月微倏忽站了起来:“……倾小姐。”
“没事。”颜倾只是轻轻甩去水珠,将发红的手背藏入袖中,收至桌下。少女递过帕子来,她便用另一只手接过,不紧不慢地拭去了桌面上的水泽。
“坐。”手背阵阵灼痛,她却不大在意,甚至仰脸冲受惊的少女安抚一笑,若无其事地继续着方才的话题,“人的记忆是会趋利避害的。或许是,你十二年间过得太过精彩,崭新的记忆将旧人旧事取代了罢。”
“趋利避害。”夏月微喃喃地重复了一次,“那你呢,为何记得?”
“自民国初年始,至民国四年重阳前夕,期间种种——”
是我值得铭记一生的最珍贵。
自从寻回月微,这样的话她已经不知在心底说过多少。念旧也好,嗔怪也罢,深情也好,暴怒也罢,世间千种情绪、万般执念都被她品尝个遍,俨然几近疯癫。然而真正面对少女,有机会一吐为快时,她却不知从何说起了。
如今,她与少女如今不过萍水,举杯共饮时所求也不过不至为敌,她一番剖白就算感天动地,又会将对方置于何处?
不过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正如她曾对巩祯说的那般,不记得不是错误,而她早已做好了不介怀的准备。况且巩祯有一言发人深省,对于少女来说,不记事显然利大于弊。
如此一来,她们之间重逢重识便无需跨越天堑,一切自可顺理成章。
种种念头划过只是转瞬,颜倾沉默了一会,到底没有开一点口子,将它们小心翼翼地藏好,只是从怀中摸出一物来,轻轻推到少女面前:“收好。”
沾着体温的木牌被一块细绢裹着,夏月微握在手中,竟有种烫过沸水的错觉。轮廓质地,连同上面的字迹都熟悉万分,内容却与她那一块截然不同——
其上镌刻“月微”二字,天生便该是属于她的。
那么她原有的那一块,又是属于谁的?
少女装作不识:“这是?”
“是你父亲亲手所刻,如今……算作物归原主罢。夏家旧部如今多在花城,也都认得此物,日后若有差遣,想来他们不会拒绝。”
虎符。夏月微心道。同时在心底冷笑了一声,许下一个不会动用的承诺。
她对父亲到底没什么情感,与其身为将军之女与有荣焉,她更希望自己继承师父的傲骨宏愿,也好不负半生教养之恩。
在这个半大少女心里,先父与师父可谓泾渭分明,甚至隐隐有种不能共存的莫名念头,仿佛承认了前者,便是辜负了后者。于是,厚此薄彼之意昭然若揭。
只是,她无论如何也说不清,常来陵园,又是一种怎样的复杂情感。
既然不是为祭拜父亲……
少女啼笑皆非地忆起了大小姐“祭拜自己”的说法,略有些自嘲地心道,可能还真是那么回事。
两人相对无言了许久,眼看话已说尽,再多便不似初识了。
夏月微收好木牌,看向窗外:“雨停了。”是各回各家之意。
“是啊,”颜倾又恢复了活泼过头的模样,若有所指地感叹道,“可惜了。”
夏月微:“……什么?”
“本还想借雨势送你回家,也好探明底细,日后拜访。”说着,站起身来,略微垂眸看着她,“你不肯告诉祯姐,肯不肯告诉我?”
夏月微端坐不动,冷酷道:“不肯。”
颜倾捂住心肝:“那不一起走么?”
夏月微摇了摇头,扬起眼尾看向她,一顿之后,说了句大实话:“倾小姐有跟踪之嫌,我不放心。”
颜倾:“……”
这丫头竟都知道!
方才她一句“常来”差点露馅,没被少女拆穿,还兀自庆幸了半天……原来在这等着她呢!
好个腹黑的坏丫头。
大小姐到底理亏,见人端杯饮茶,扬眉勾唇、揶揄而笑,拿自己当了茶点,她只好一面七窍生烟,一面咬牙切齿地忍了下来。
抱月还在椅子上酣睡,却被大小姐毫不留情地揉醒,成了无辜的报复工具——她临走不与少女告辞,却捧着抱月睡眼朦胧的圆脸,深情款款道:“我走了,别太想我。”
抱月给了她一脸不知所以然的问号。
大小姐也不在意,报了个幼稚的仇,说完双手一负,仙气飘渺地走了。
夏月微依旧坐在窗边,目送着人消失在视线范围中,许久,又添了壶热水,自己饮了会茶。
片刻后,她将方才收起的木牌重新拿出来,连同自己本来那块,一同摆在桌上。
一块“月微”,一块“九日”。
夏风庭以儒将闻名,博闻强识,于是她曾以为,“九日”是诗名亦或是词牌名。其中以杜甫的《九日五首》最为出名,无非是忧国忧民、空怀大志之言,说是来自亡父的寄托或期望大概勉强合理。她不愿深究,也无意承袭,故而看看便算,从未多想。
如今看来,既有“月微”,“九日”难道是个人名?
……别是那什么劳什子父亲给她定的娃娃亲罢?
她被自己吓得一哆嗦,迅速放弃了这个荒谬的想法,转而研究起两块木牌的真伪来。
两字镌刻的位置一模一样,力道起落、刀锋走势都如出一辙,俨然出自同一人之手。模仿字迹模仿得分毫不差固然可能,雕刻方面却又大相径庭。执刀者的书法功底、雕刻技艺、腕力,甚至对工具木材的熟悉程度,都会影响最终的作品,其中门道可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极难模仿。
何况,这两块木牌并肩静躺,自外观至内容都如斯般配,竟让她有种它们合该共同出现、再不分离的错觉。
然而,它们不过死物,是离别是聚首,都只能遵从主人。
这大概,也是一种别样的无可奈何罢。
少女将两块木牌刻字的一面贴在一起,包裹进了同一块帕子,贴身收好。再抬头,见窗外雨过天晴,竟隐隐有彩虹过境,不觉身心一轻。
她估摸着,这会功夫,某个热爱跟踪的家伙也该走远了,于是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店里的伙计得了赏银,好言相送,又体贴地将雨伞递到她手里,提醒她莫忘带走。
等等……
夏月微低头看着手里的伞,突然想起来,那家伙离开时背着手走得潇洒,好像确实是忘了带走属于她的雨伞。来时这伞一直是她在撑,想来那伙计便也误解了伞的主人,故而未加提醒,阴差阳错地应了一句俗语——
这算是留一物,他日好相见么?
少女摇头轻笑,竟有点期待起来,将怀中团子往地下一扔让它自己走,只将雨伞拎在手中,悠然走出了茶室。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