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雪阁店面遍布花城,个个颇有规模,也难说哪个就是总店。若是烟草买卖,去哪都是一样的,货源同根,价格一致,环境亦是如出一辙的气派优雅。中城商区的店面小巧精致些,东西分店地方宽敞些,临海一处更有亭台楼阁,可供客人饮茶品货,是个挺受欢迎的纨绔聚集地。
但若是烟草之外的买卖,则需掘地三尺,来回引荐,方能窥得一点端倪。
懂行的都知道,那生意有个代号叫“净城”。一年之中只有半年交易,因为“净城使者”不比净坛使者——也就是猪清闲自在,而是与大小姐一样,神出鬼没,一年只得半年现身。
“净城”以伸张正义为基本原则,以赚钱为根本目的,出手价格不菲,成败另说,只因城中唯此一家,才垄断得理直气壮。负责这部分生意的,是个精壮的中年男人,五十多岁的年纪,诨号“躺叔”。据说是因有个兄弟名“立”,他便顺理成章成了“躺”。不过托“净城”之福,躺叔富得恨不能躺在金银山上睡觉,兄弟两个谁靠谁躺着过活,倒难说了。
都是闲话。
这一日,藏雪阁临海的店面喜迎贵客。
那人看着来头倒不大,是个学生模样的年轻姑娘,没坐车,身旁连个跟着的丫头小厮都没有,溜溜达达掀帘而入,也不说话,慢悠悠绕着一楼正厅里摆设一样的货架走了一圈。
看店的销售员瞥她一眼,没怎么在意,显然对手中的报纸更有兴趣。
这家店面紧邻怀成学院,卖的虽是青少年不宜之物,却也常有学生光顾,零零散散买上几盒,他们也无所禁忌——左右入得了怀成的学生,没人担心他们被几包香烟带坏。
那姑娘溜达到了柜台后,伸出两根手指来,轻轻一敲台面:“劳驾。”
销售员只得抬起头来,一愣之后,摆出比迎客更谄媚讨好几分的微笑:“小姐,需要点什么?”
——那姑娘好看得有些过分了。
“需要见躺叔。”
“您是……”
“陆玹。”
自然不是。
真正的二小姐今早得了大宝贝,见人就要揪着耳朵显摆一番,在颜倾面前尤为得意卖弄,惹得大小姐起了性子,大手一挥,将一对鸳鸯“禁足”在竹外楼,自己顶着人家的身份,又出来招摇撞骗了。
说起来,往年大小姐归来后都安安生生,不大爱出门,直到二小姐放了暑假,身至花城,才借她身份出园逛上几趟。今年也不知是陆玹早归的缘故,还是大小姐身心愉悦,出门格外勤快,明明可以找人代劳之事,竟也事必躬亲起来。
陆深执政,陆瑜掌兵,陆家是他东家靠山,那销售员自然也知道陆家小姐。
“原来您就是……果然名不虚传。”
颜倾听着顺耳,还不满足,不要脸地追问:“怎么传的?”
没读过几年书的销售员被她问得一阵抓耳挠腮:“那个词叫……叫……那什么月什么花来着……”
……什么月。颜倾神色古怪了一瞬,有心想问他不识字怎么看的报,好歹临出口想起来自己是“知书达理”的书呆子陆玹,不便刻薄,于是生生将一句调侃咽了回去,只温声提醒他:“躺叔在么?”
“哦哦!在!我这就去叫。”
人一走,她才发现,哦,画报。随手一翻,发现落梅当真过气了,去年的旧版本,上面各色女星云集,却已寻不到她半□□影。
是新陈交替,还是早有预谋?
她似乎是想到什么,摸了摸下巴,眸中划过一丝冷意。
临海小洋楼建了三层,一砖一瓦都恨不能极尽奢华。外看大气恢弘,内看气派不减,正厅中通到顶,圆顶塔尖开了大片天窗,尽情招揽着春光。各层之间并非规整对称,而是“左支右拙”地交叠罗列,间隔用的是玻璃围栏,于是三层互通,可隔空喊话。
销售员上去不一会,二楼就冒出个乌黑锃亮的脑袋来——正是年过五十不长一根白毛的“躺叔”。他伸脖向下一看,哟嘿一声,丝毫不见外道:“这不是陆家丫头么,快上来,叔看看。”
那书呆子整日缠着梅落雪,前些年逢假来花城时,曾借梅落雪之机,与此人有过几面之缘。加上这位“躺叔”,多少也是夏尹自老“亮白”中一手提拔起来的旧人,有这层亲缘在,他如此这般热情,倒也算是还没忘本。
大小姐好面子,不愿与他隔着楼层引颈嚎叫,于是只抬头冲那人一笑,踏上楼梯,踱步上了楼。
楼梯间里,颜倾迎着那位上下打量的目光,做足了那书呆子乖巧有礼的讨喜劲:“沈叔叔,近来一切可好?”
哦,“躺叔”本名沈占,他那兄弟便是怀成学院目前的院长,沈立。沈家可以说是夏尹一手捧大,如今花城名流晚宴,大小聚会,哪个都要少不得将他们兄弟二人请上一请。
听她一卖乖,沈占果然喜欢得不行:“哈哈,好,小丫头都长这么大了,越长越好看嘿。”
颜倾被他嘿起一身鸡皮疙瘩。
他带着大小姐离开楼梯间,沿长廊一路前行——尽头是个半开放式的酒吧,有个伸臂式的露台。这一日阳光正好,木地板纹路清晰可见,抬眼又是碧海蓝天,着实是一副赏心悦目的图景。
颜倾搓着鸡皮疙瘩嘴甜道:“真漂亮。”
混账话说起来滔滔不绝,说句好话就仨字,可难为她了。
沈占却依旧十分受用,伸手亲昵地拍一拍她的背:“那就多来坐坐——听说你考上怀成学院了?正好离得近。”
“今日便是特意来拜访沈叔叔,也顺道去学院转一转。”
只是“特意”和“顺道”调了个。
两人行至露台,暖洋洋的日光落在身上,十分熨帖。居高临下,只见怀成学院——也是昔日将军府静静盘踞在沿海一线,四合院落,红墙赤瓦都是老样子,与周围新起的成片洋楼格格不入。颜倾一眼扫过去,目光只稍作停留,倒看不出有什么格外怀念的神情来。
反而目光上移,落至顶层时,眉心微皱,似有一瞬思索。
沈占并未注意,开怀一笑,拉她坐下:“叔正好也想你啦!快和我说说,家里都还好么?我可听说,最近秦城风声日紧,司令——哦,现在是区长了,他怎么样,还顺利么?”
“我哪懂那些。”颜倾把不喜欢的话题轻飘飘揭过,演技上线,眉眼一垂,直奔来意,“不过家里却不大好。”
沈占赶紧一皱眉:“哦?出什么事了?”
“小姨……她……”颜倾给他表演了一手欲言又止。
沈占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心里咯噔一声:“梅丫头还没回去?”
颜倾轻轻点头,又给他续了一出忧心忡忡。
梅落雪需要消失一段时间,否则便不能在这一场风暴中置身事外。只是主动消失是一回事,出了意外又是另一回事。二至之间的细微差别,就在一个“陆玹是否知情”上面。她来给藏雪阁上点眼药,好让这一段时间的消失看起来更可信,也看上去像是他们亏欠她多些。
“小姨昨晚还与我在一起……她说这次不难,会很快回来的。”颜倾用力眨了眨眼,努力收回不存在的眼泪,“不会出什么意外了罢?”
沈占不语,思忖着别的,也跟着她一起愁容满面起来。
“沈叔叔……”她作出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来,使出大招,伸手扯了扯男人有型有款的衬衣衣角。
沈占对上那双几欲泛泪的月牙眼,心里登时一疼——他也有个差不多大的女儿,虽不如面前这一个聪明漂亮,却依旧被他捧在掌心视若珍宝,对这一手差不多的撒娇最是无计可施。
于是哄道:“玹丫头别急,别急呀。也别怪叔,我哪里会让梅丫头涉险,这次……她……”说着说着自己倒先急了,“不应该呀!”
颜倾眼巴巴地看着他。
沈占明显坐立不安了一会,伸手招来一个服务生,让他弄杯喝的给大小姐。不一会,妖冶湛蓝的气泡水端过来,在阳光下几近透明,冷气飘散,表面还在咕嘟嘟冒着七彩泡泡,活似掺了洗洁精的□□。
“成年了,能喝点带酒精的。尝尝这个。”沈占将细脚杯推到她面前,“丫头,你在这坐会,叔去处理点事,一会咱再聊哈。”临走给那服务生使了个眼色,又回头叮嘱她,“别乱跑,这里头路不好找。”
颜倾乖巧地点了点头。
人走后,她端起那杯□□,“心神不宁”地喝了两口。入口倒是甜丝丝的,有股果子清香,没什么酒味。干冰调剂的凉意恰到好处,不刺激,却又丰富了口感。
她有点喜欢,于是多灌了两口,顺便问那服务生:“哥哥,这是什么毒?”
那服务生面色一僵:“……啊?”
颜倾:“口误了,什么酒?”
“是我们这最受欢迎的一款洋酒。”服务生好半天才接上话,“名叫‘湛蓝岁月’,落梅小姐亲口起的。”
颜倾:“……唔。”
“玹小姐?”服务生打量她,“您怎么了?脸色不太好。”
颜倾有点胃疼。大概是跟落梅天生犯克,喝几口她命名的酒都能犯了胃病。
她一向脾胃不安,酒量虽有,却没有畅饮的福气。小酒铺银老板面前扮她哥那次,已经算是这副身子超常发挥了。
好在,这点疼痛对她来说还不至于难以忍受,反倒是个绝佳借口。颜倾心生一计,干脆顺水推舟地捂腹弯腰,“艰难”地站了起来:“洗手间在哪里?”
服务生简直怀疑自己真给这位尊贵的小姐下了毒。他吓得不轻,也忘了沈占临走的叮嘱,赶紧一指紧邻楼梯间的地方:“玹小姐……需要我叫人陪您一起么?”
颜倾摆了摆手,“举步维艰”地往洗手间——楼梯间走去。
身影在两道门之间一晃,转眼消失在了那服务生眼皮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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