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伍·真假面

小说:花下 作者:晖儿
    园子选址近乎出世,背靠采南山,左邻陵园,右边是一片连山的竹林。林中劲竹长势极旺,茂密处寸光不过、只影难行,可谓一道天然屏障。高墙自竹林边缘拔起,延绵数里,将整个园子连同一河一湖圈入其中。

    河名无根河,实则有源有根,乃是采南山雪水所化,中下游分支极广,遍布花城,条条奔涌入阔萍海,有灌溉一城之功。大河伊始处,涓涓细流穿过竹林闯入园中,拦河作湖,湖水又蜿蜒成溪,顺地势流淌而下,将园子一分为二,划作东庭西苑——东庭理事接客,西苑居人。及至园口,无根河已有二三十尺之宽,上搭吊桥拱门,便作正门。无牌无字,只因昔日夏尹并未为园子赐名。空荡荡的桥拱上,只斜斜攀出一枝迎春而生的淡黄小花。

    正门不便,素日并不常用,车开至西偏门外,两人下车,步行入园。

    半年未至,园中夜色缭绕,看不出多大变化,依旧是一方让人踏上便欲混吃等死的安逸净土。两人沿河并肩而行,一路无话,直至湖边。

    日间落雨,夜里无月,四岸皆沉黑一片,唯有湖心亭中亮着微光。

    风将她送至通向湖中的长廊前,又给拎了一路的提灯添了灯油,将陡然明亮起来的光源递到巩祯手上:“我就不陪祯姐去了。”

    巩祯接过油灯,顿时手腕一沉。玻璃灯罩上攀了一圈青铜雕花,美则美矣,实在有失轻便。她看了一眼直揉手腕的风,又抬头张望湖心亭中引颈倾杯的身影,不由摇头笑道:“附庸风雅。”

    风也跟着笑了:“我等俗人自是附庸,亭中人却是真风雅。”

    “什么风雅。”巩祯抱怨起来,“才下过雨,夜风这么凉,非选个四面漏风的地方喝酒。病倒的时候,看她还风雅不风雅。”

    “祯姐快去罢,再晚些,小姐只怕要醉了。”

    沿着长廊一路向前,油灯照不亮湖面,黑暗中只有脚下方寸光点,湖心亭宛如灯塔,竟遥不可及起来。她渐渐有些恍惚,旧忆皮影戏一般静默上演,场景重合的一刻,亭中人用意不言自明。

    大小姐是打算与她聊旧事。

    巩祯蓦地紧张起来。一如多年前揣着满怀忐忑踏入亭中,却只迎来心上人不由分说的告别。

    她虽不信神佛,却仍觉此地不详。

    临到亭前,恰好看到大小姐又将一盅玉液仰头饮尽。亭边一圈灯火围绕着她,映得那张侧脸比素日还要白上几分。影子拢在脚下,与桌椅残影混为一体,乍一看好似无影之人,更添几分不详之意。

    巩祯灭了油灯,压着步子走过去,一把拎走了大小姐手中的杯盏:“作死么?”

    颜倾一向五感通透,本没指望能吓着她,她却不知为何一时不察,轻轻一颤,广袖碰洒了手边的大腹瓷壶。

    澄澈的液体溅出来,冒着热气,茶香弥漫。

    巩祯:“……难得冤枉你一次。”

    颜倾抬起眉来,看了她一眼,竟没计较她恶意惊吓,只是神色淡淡道:“祯姐,坐。”

    巩祯顿时一阵受宠若惊:“你没事罢?”

    “不坐便站着伺候罢。”

    巩祯:“……”

    这才像大小姐的风格。她放下心来,坐到对面,掏出帕子擦去了桌上洒出的一点茶水。

    颜倾对着她手中的帕子点评道:“绣工这么差,是她临走时候送你的罢?”

    一句话扎了两次心,巩祯默默握住帕子一角的叶片,费劲忍下了想扑过去掐死大小姐的冲动——因为打不过。

    大概是良心发现,大小姐惹完她,又伸手给她倒了杯茶。巩祯再一次受宠若惊地接了过来——从来都只有旁人给大小姐端茶倒水的份,那混账几时纡尊降贵地照料过旁人?

    茶水透过杯子传递到手心的一点温度,竟烫得她有些拿捏不住。

    谁料刚感动完,大小姐又原形毕露:“绣一叶赠你,想必是嘲弄你一叶障目,终日守着岐黄旧术,不愿随她同去接受新事物罢。”

    “……”巩祯捂住心肝,“大小姐,你今夜叫我来此,就是为了给我添堵的么?”

    颜倾眼中漫开一点笑意,又消停了。

    巩祯松了口气,总觉得大小姐今夜似乎格外仁慈。她伸手去摸药箱:“手给我。今天淋了雨难免受凉,我备了一副药,方才交给风了。让她们分三次煎给你,给我一顿不落地喝了。”

    “不必号了,不要紧。”颜倾拦住她,“说说正事罢。”

    提起这个,巩祯神色复杂起来,从药箱中取了层层包裹的圆木递给她:“十具尸体腹中都有此物,我只找了三个伤在腹部的,顺着伤口剖了出来。你看看,可认得是什么?”

    颜倾挑开包裹在外的几层帕子,立刻被里面挥之不去的血腥尸臭熏得皱了下眉。

    巩祯见她整个人往后一退,一副宁死不肯下手的模样,只好亲自拿起来给她看:“两端都刻了数字,其中一端都刻着‘531’,另一端大概是从小到大排列的十个数,剖出来的这三个分别是‘391’、‘395’和‘400’。看腐蚀程度,应该是三天之内入腹的,都在胃里,可能是……生吞下去的。”

    颜倾只是寡淡地点了点头。

    巩祯继续道:“还有一事。那位银波,你熟悉么?”

    “熟。”大小姐终于开口了,“此人品行端正,不会有问题。他爹的生意,其中玄机他未必知情,你无需在他身上下功夫。”

    巩祯一愣:“这么有把握?”

    颜倾解释道:“其父银浩,曾是我舅父麾下算军账的。他本是个无家之人,也不姓银,只是混迹街头久了,杂学旁收的,算得一笔好账,因此常年被唤作老银。战乱年代为求庇护,才入了军籍,领了闲职。此人一向心术不正、唯利是图,捞钱的小手段层出不穷。虽在战中捉襟见肘时颇有裨益,舅父却不大认可,也从未委以重任。后来生下儿子,在军中带大,受过舅父几年指点,根不正却苗红,好歹没随了他那不上道的父亲。”

    巩祯不知还有这么一茬,听过后也放下心来:“夏将军亲自教养出来的人,定是不差。”

    她本还在疑惑,那块木牌怎么如此好用,几乎让她有求必应。原来是旧人见旧物,全看死人面子了。

    想起这个,她摸出那块宝贝木牌来递给颜倾:“你哥的东西,尽早还了。”

    大小姐随手搁在一旁:“我刻的,以假乱真而已。”

    巩祯:“……”

    “明日我就不去了,你帮我盯着点,有什么变数再告诉我。”

    “不去了?”巩祯微诧,此事颜倾显然打算管,却又好像管得不那么上心。她又想起一事来,“你从那女侍者口中套到什么消息没有?”

    “没有。”

    巩祯奇道:“美人计不管用?”

    谁料大小姐居然一本正经道:“四处闲撩,不好。”

    巩祯差点热泪盈眶:“你也知道!”

    颜倾又道:“太过长情也不好。祯姐,这么多年,是时候放下了。”

    又兜回这一话题,且难得正经起来,巩祯神情一僵,避无可避,只好任旧忆完完整整涌了出来,彻底将她吞没。

    颜倾口中人,她的心上人,曾是巩老爷子从阴间抢回的弃婴,后一直教养在园子里,与巩祯同吃同住,又一同习医,十分要好——然而直至十八岁那年,城中大户戚家前来认女,巩祯才知道巩思凡——戚思凡,原不是她的亲姊。

    多年手足之情一朝走岔,顿时勾动天雷地火。戚家接走女儿的前一夜,锦绣从中云雨翻腾,从此便算定了终生。

    巩祯至今记得那一夜,星空的模样,月牙的形状,园子里的牡丹香,被她们压折的新草混着泥土的味道……种种细节都历历在目。那时候她并不觉得如何伤感,只道虽不能同在园中,半城之隔亦非天涯,来日可期。戚思凡却掩面而泣,抱着她整夜不肯松手,直至天明。

    小别后的再一次相见,便是在这一方湖心不详之地。戚思凡赠她一叶障目,与她天涯两别——她要放弃岐黄之道,赴洋学医,不容商量,义无反顾,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誓死无悔。

    巩祯从不怨她,若说分别是过错,也不尽是她一人之过。自己无法舍弃一切追随她,与其怨她,不如怨自己。

    但她愿意等她。

    戚思凡走后,巩祯搬离伤心之地,住回了巩家,从此药石为伴,再无杂念。

    一晃六年过去,二人都至嫁龄,却又都是孑然一身。六年里书信不过寥寥几封,旧日凄伤痛楚都渐渐淡至索然无味,只剩下一点执着的思念,牵着一个少女时期许下的余生。

    她有时觉得,如此就很好,但总有好事者劝她放下。岂不知旧情即便索然无味,割舍又谈何容易?再者,她珍视这一丝难能可贵的盼头,总归还能让自己保持着一点活气,不至于在药石中彻底麻木了心性。

    颜倾却从未说过诸如此类的话,今日是头一遭。

    一来,这位大小姐自幼混账,除了长得好看之外一无是处——而巩祯从小到大都是柔善可欺。戚思凡对比之下,自然看不惯那牙尖嘴利的皮猴。同样,大小姐亦不忿于戚思凡终日霸占她的祯姐姐,两人曾经见面就掐,谈起对方来都要咬牙切齿。

    如今小混账长成大混账,一见巩祯就要闲撩,也可看作一种遥远的报复。

    二来,戚思凡离开时,身旁俱是谴责之言,颜倾却只是大有深意地感叹了一句——病多休道药难医。

    看似是不满戚思凡弃中医习西医,巩祯当时只道大小姐骂人骂得甚有水准,后来偶然翻到全诗,才知她原是安慰自己。也恰是大小姐暗藏玄机的一句诗,以古喻今,用一点隐藏至深的温情,抚平了她那段格外坎坷的日子。

    如今,却又为何执意揭她旧伤?

    还有小巷子里,那句状似玩笑的“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又是何意?

    她说是时候了……是什么时候了?

    巩祯问出口来,颜倾却陡然沉默了。

    夜风冷下来,亭中油灯燃尽了两盏,无人添油,只好兀自熄灭。黯淡下来的光晕里,颜倾神色犹犹豫豫,身影虚虚实实,竟恍如一梦。

    巩祯心中狂跳起来。

    “我看到她了。”大小姐沉寂许久,惜字如金地给了她一个值得琢磨的回答。

    巩祯蓦然起身,险些撞翻亭中茶案。颜倾却不肯多说,只道夜深,留她在园中住一夜,第二天再派人送她回去。

    这便是要散席的前奏了。

    巩祯几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颇有不依不饶之势。

    颜倾面露无奈之色,却依旧只是摇头。

    巩祯脑海中突然划过一个令她毛骨悚然的念头:思凡不会已经……她几乎瞬间出了一身冷汗,手中也不自觉加了力度,诈她道:“还不说实话么?”

    “颜倾”果然就说实话了:“颜倾只告诉了我这么多。”

    巩祯:“……!!!”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蛋疼小说网,免费小说,免费全本小说,好看的小说,热门小说,小说阅读网
版权所有 https://www.danten.net All Rights Reserved